第三个走进听雨楼的是辛子,四五岁,衣衫褴褛,歪着头,拿着个有三个缺口的破碗,最大那个缺口占了碗壁的一半,他的手掐着那个缺口。
辛子跟在张大爷他们后面,不过他一开始没有跟着张大爷走进听雨楼,就要穿过街道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然后蹲了下去,弓着身,伸着那只破碗在空中摇摆,一眼不眨。
这是辛子第一次在这么宽敞的大道里干活,平常他都呆在僻静的、人比较少的、官差不常去的东街小巷。和他差不多年岁的孩子,每天都能讨到一两个馒头,有时候碰到大发善心的大好人,甚至能够吃到一碗红烧肉。
大些的乞丐总是会从他们这些小一点的孩子碗里抓点东西,有时是一文钱,有时是大半个馒头,也有的时候是纯粹的欺负他们。比如揪他们的头发,踢他们打他们,最好是弄得全身红肿。能走路,但走得慢,能说话,不过声音总会颤抖。
按照他们说的就是最好看起来可怜些,鼻青脸肿的可怜模样最好了,这样被哪个秀才小姐老奶奶看见了,他们才愿意给更多的钱。
不过他们不敢做得更过分了,他们也怕这些小乞丐承受不住,死了,到时候就又是清查。对于清查,无论是大乞丐还是小乞丐,都是很害怕的。
对着年纪大身子比他强壮很多的乞丐,辛子不会表现出害怕或者愤恨的表情。在他们拿走碗里的铜板和馒头的时候他总是静静的看着,他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祈求他们给自己留些东西。
在辛子的骨子里,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乞丐。
每次看到周围小孩子讨要到了一块红烧肉而手舞足蹈的时候,看到那个孩子一口就把红烧肉吞了进去,然后小孩子欢乐的跳着。辛子想不明白,明明嘴巴都没有两个铜板大,却能够一口吃下一块拳头大的红烧肉,那时候他竟是有些微微的佩服这些孩子。
刚开始的时候,辛子经常被打,因为他不听大乞丐的安排,不去人流较多的街角。
这座城镇里分了四块地盘,东边是王大的底盘,西边是李大的,南边是水牛的,北边是老狼的。他白天就蹲在或者站在东街的小胡同里干活。
青林巷小北胡同是安静的,听着脚步声就能知道那人是谁,如果有木头敲地的声音,或许从很远就能听到喘气的声音,那就是张大爷了。如果步子急促却又沉稳,就是李秀才了,听说李秀才考了两次举人,可惜都没考中,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李秀才都是闷在家里读书,他是个既赶时间又要保持读书人风度的秀才。
还有一个就是阿锦了,对于阿锦,辛子是很矛盾的,以至于他甚至有点害怕这个女子。
东边的王大很瘦,一层皮盖在骨架上,不过王大的骨头很硬,他曾经看到王大一拳打断了两块三寸厚的青砖。
王大说,“小子,你哪的?”
辛子看到了王大踩在碎石板上的大脚,脚趾头很黑很粗糙,那只脚掂了起来,来回碾着碎石板上的小石块。抬头看到王大只穿了件薄褂,露着一条胳膊,另外一只还有半个袖子,在王大身边还有几个长相猥琐笑容猥琐的乞丐。
辛子指了指北面的城隍庙方向,又低着头不去看他们。
“小子,每月十个铜子,少一个拆一根骨头。”
辛子没有说话,也没有摇头没有点头,不过他看到那只大黑脚更加使劲的碾着着小石块,脚背的几根干瘦的筋都快要爆出来了。
“拽的不行!”那天辛子被王大狠狠地掀翻,背上被石块划了几道口子,然后被王大踢了三脚,王大的脚很硬,不像其他人那样软绵绵的。
辛子没有住在北边的城隍庙,因为城隍庙太吵了。他住在东边倒塌一半的小屋里,李爷爷用一两银子买了那把锁的钥匙,那人说他们可以住一年。
东边是最少官差的地方,这座城里最大的黑帮就在东边最繁华的地方。东边对于小孩也是最容易干活的地方,小孩子蹲在那些青楼妓院门前,或者赌馆门前,或者菜市场边,每天总是能收到很多东西。
一开始他整天躲在屋子里,哪也不去,也不知道怎么干活,从来都是李爷爷在外面带了东西给他吃。后来李爷爷病了,很突然的,仿佛就像是睡了一觉魂就被恶鬼带走了,不能说话不能动,直挺挺的躺在床上,身子看得见的干枯了,像是一在他身上爬了很多的密密麻麻的恶鬼,把李爷爷身体的东西血肉吞噬了,像具干尸。
没有钱请不到大夫,李爷爷就死了,然后他开始在外面干活。
辛子从来不去人多的地方,在他心里好像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咆哮,他不应该出来干活的,就算是饿死。
但是他还不能死。
有段时间王大经常来找辛子,因此那段时间里他身上经常带着伤。但是他并不痛恨王大,甚至在他心里竟有些微微怜悯这个骨瘦如柴的可怜人儿,每次看着王大眼睛的时候,王大总是更加用力的踹他。
其实他不知道,王大的拳头原本也是软绵绵的。王大很小的时候就在街口讨生活了,那时候闹饥荒,南旱北涝,老人们都说这是老天爷在惩罚他们。南边的人往北边走,北边的人往南边走,大家都想着别的地方也许就有吃的东西了。
王大来到河边,越过了河就到南方了,南方有大户人家施粥,不过大户人家有个条件,就是要那些喝粥的人打架,赤身裸体的,拳头对拳头,脚对脚。
有时候王大看到辛子眼睛就像那些大户人家看着他们发狠、发狂、为了那半碗稀薄的粥打红了眼时笑眯眯的眼睛。
王大下手很有分寸,辛子会痛,有时候痛得不能睡觉,不过那些痛都会过个一两天就好了,据说王大对所有的小孩都是这样。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辛子会想要是王大审问犯人,他一定是个残忍却有效果的酷吏。
辛子是前几天爬树摔下来才扭到了脖子,上面一片青红,当他歪着头端着破碗干活的时候,碗里的东西似乎以前的差不多。
不过昨天王大再来找辛子的时候,一脚踹飞他面前的石子,石子重重的砸在对面的墙上,而后又飞快的弹射回来,从他头顶上空飞过去越过了背后那道墙。
王大吐了口浓痰,大摇大摆的走了,像是没有看到他碗里的两个铜板。
辛子用这两个铜板买了两个馒头,一个馒头自己吃了,一个馒头放在李爷爷的坟头。
这是辛子第一次给李爷爷上坟,他把周围的杂草拔了,用拇指粗的木炭重新把李爷爷坟前木牌的铭文写了一遍,写着写着,他竟然哭了。
辛子没想到自己竟然还会哭,然后他一把丢下木炭,跑过很多坟,跑回了小破屋,蜷缩在靠门的角落里,瞪大眼睛看着屋里那个桌角。桌角上爬了十二只小蚂蚁,叼着比它们大得多的青叶碎片,来来回回的在桌角徘徊,像是迷路了。
桌角上的蚂蚁一只只的减少,直到完全消失,辛子拍了拍手,扫去身上的尘土,顺了顺头发拉开门,大吸口气,又跑过很多坟,接着把没写完的铭文写完。
一开始的铭文也写在这块木板上,那时候的铭文他写了很长很长,也是用木炭写的,木块的正面和背面都被写满了,在右侧方也被写了一条密密麻麻悼词。风吹雨打,原来写的长长的铭文他早已经不记得了。
他用力捏着半截木炭,像是要把这些字刻在木块上,让它们永远不消失。
“李爷爷安好”木块正中间写了这几个字,那个“好”字还差一笔,他慢慢的用力在上面深深的刻了一横。
右下角是,“辛子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