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已经熟悉这里了,天黑的时候我也可以闭着眼回家。东街巷子里的张大爷和大娘说要我和他们一块住,我拒绝了。你说过的,要带我去找四叔,你说话不算数。不过我还是决定原谅你,你这大爷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做了很多坏事,可是我知道你是真心对我好的,现在我有些想你了……”
辛子并不是因为要去摘树上的果子摔下来的,他从来没有爬过树,没有任何人告诉他爬树这种行为是值得褒奖的。相反周围很多人都说爬树是危险的,可能在树干上、褶皱的树皮间就潜藏了一条毒蛇,当人触碰到它的时候,毒蛇就会把存放在毒囊里的毒液注进人的肌肤。
然后人就会死。
又或者爬到树梢,风一吹就把人吹了下来,甚至脚下一滑也摔了下来。
辛子在树上碰到了一只鸟,不大,只和他握紧的拳头差不多。
那只鸟有锋利的喙和小巧的爪子,灵动的翅膀控制着身子左右盘旋,还在叽叽喳喳的叫着,像是在示威。
辛子在天还没亮的时候跑到了城外,原因是他一夜都没有睡觉。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扳了一遍又一遍手指,到最后整个手都微微的发麻。
一个人呆在一个地方久了,总会想着更外面是什么样子。
辛子去过很多地方,他出生的时候,有人抱着他从天南跑到了天北,在他大些的时候,他又从天北跑到了天南。
辛子看过很多书,他三岁的时候就会背《三字经》,四岁的时候读了《天北杂谈》,那时候他住在天南一个大院子里,春天有燕子在房顶飞,房顶上铺了黑乎乎的瓦片,瓦片里缠络了爬山虎,那是从左边墙上爬上去的,然后覆盖了整个房顶。
辛子有个比他大很多的女朋友,女性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那人叫阿锦。
阿锦是个很笨的女孩,辛子看了一遍就会背的《客游松》,阿锦看了十几遍依然连开头都背不出来,每次阿锦都会说,“辛子真聪明,你看我就老笨老笨的了,我去采荷叶了,待会吃煲莲汤吧。”
阿锦很会讲故事,她讲的故事总是光怪陆离的,故事里有会飞的猪、永不凋谢的花、和龙搏斗的人……
那只猪飞到了天上,那里长满了像猪一样的馒头,白色的叶子,巨大的杆,她叫这种东西“猪草”,在她眼里猪吃的东西都叫“猪草”。天上用铁链锁着太阳和月亮。猪一天要吃十个馒头,那些猪形的馒头每一个都比那只猪大很多。猪越长越胖,它吃的也越来越多,它的翅膀把遮天遮住了,身子从天的这头延伸到了海的那头,到最后它一口吃掉了太阳和月亮。
辛子问阿锦那只猪后来呢,阿锦说她也不知道,没有太阳和月亮,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她说她也看不到那只猪怎么样了。
人都有探求欲,对于未来的探求、异性的探求、心中憧憬的探求,很多很多,那时候的辛子很想知道在房顶燕子消失的时候,它们去了哪里。
张大爷说城外有妖精,它们会唱歌,非常好听的歌把人吸引到它们身边,然后妖精就会把那人吃了。
妖精这个词辛子听到过两次,还有一次是王大他们说的。
“这人真像个妖精!”
正如辛子经历过的,王大是个粗鄙但却又有一丝丝自尊心的人,王大平常显得很无赖,吃喝嫖赌他都玩过,但是又都不精。
王大吃过福记烤鸡、李氏桂花糕,狼吞虎咽的,他拍着肚皮想着烤鸡和桂花糕的味道,摸着头,打了个嗝,只闻到一股油腻的味道。喝酒他喝过最便宜的烧刀子,很烈很热,咽下去就像吞了一把火,在胃里烧灼。
他也去过西江苑,点了里面最会弹胡琴的女人,和里面最年老色衰的女人滚了床单,揉搓着女人的肚皮和丰腴松弛的胸脯说了他认为最有文采的话,他说,“你真美,就像天上的月亮。”
女人轻柔的握着王大的手,妩媚不减当年的笑着,把身子缠在王大腰上,脸凑近了王大,上面清晰可见的鱼尾纹上扑了红白的胭脂粉,像是蝴蝶振翅时掉落,又像是琴弦抖动时弹落的尘埃,细细微微的,悄悄的落在王大手里。
王大也进去过赌场,他进了很多次,最近一次他在里面输了十文钱,他把钱一下扣在桌上,“买大!”色子摇了出来,是三个六,“豹子!通杀!”
“妈的,老子把命买了,买大!”王大红着眼,摇色子的人笑了笑,从他身后出来四五个腰粗腿粗的汉子,王大一拳砸在赌桌上,把赌桌震了震,周围和他一样赌红了眼的赌客们,被他吓得回过神。
王大像从前那样被人架了出来,丢在路上,抬眼的瞬间正好看到了那道棉白的身影,像个妖精。
于是辛子第一次听到了这个词,妖精,以前他是从没有听过的,他在书里看过,但是从没人说起过,像是有什么极大的忌讳一样。
李爷爷冰冷的没有呼吸的身体在床上躺了三天,整个房子围绕着一股恶臭味,还有无数嗡嗡的苍蝇涌进了房子。辛子躲在房间阴暗的角落里,抱着膝盖蜷缩着,抬着头,眼睛始终盯着床上那具似乎虫子在蠕动的身体。
张大爷推门而入把辛子抱了出去,接着是李秀才面上捂着毛巾,做贼一样飞快的把那具尸体卷上草席,一溜烟的跑了出去,然后又一溜烟的跑了进来,在草席上又卷了一层草席。
辛子被张大爷抱了出来,院门口张大娘往火堆里舔着艾草,浓浓的艾草香味冲散着浓浓的腐臭味,辛子大声地咳嗽着,眼泪鼻涕全都咳了出来。
穿着淡粉色棉裙、素白色轻纱的女子端着铜盆,蹲在辛子面前。素白色毛巾温热像是只温暖的大手,女子把辛子脸上的灰尘、鼻涕、眼泪洗干净,然后脱下他的衣服,给他穿上青色布衣,布衣很大,拖在地上一大截,左右肩膀上各补了两个灰色大补丁。
“乖,你爷爷看到会不高兴的。”女子擦着他的脸,一只手按着他的头。
女子把长长的袖子用细线箍紧,裤腿用布条缠在腿上,像是缠绷带一样一圈一圈给辛子缠好,打上蝴蝶结,然后一把抱住辛子,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他似乎听到了女子在轻微的抽泣。
“你这娃娃,真是蠢,人老了就埋了,自己做不了就喊街坊邻居就是。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像什么话,整个屋子都臭烘烘的,也不透气,要是把自己活活闷死了,你们爷俩怕是又在阎王爷那聚了。你爷爷又得跳起来,怨自己生个了傻孙子。”张大爷沉着脸,指着辛子一顿骂。
辛子在青林在干了三天活,第三天下午他看到了王大,贼眉鼠眼畏畏缩缩,这是王大给他的第一印象。
王大第一次踢了他三脚,一脚在腿上,一脚在屁股上,还有一脚在肩膀上,他抱着头缩在地上。王大那只脚又扬了起来,像是在蓄力,大脚趾头微微弯曲,然后他闭上了眼,哆嗦着嘴唇。
“你们干什么!”清脆像是阿锦的声音让这群乞丐停止了暴力。
“阿锦。”他喃喃的说,然后他睡了过去。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一个很干净的房间里,房间里的东西很少,但是很整齐,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正好落在床上,整个被子、整个人都是暖暖的。
“你睡了一晚了,从昨天下午睡到现在,你饿不饿我给你煮了粥,放了白米和红薯,张大娘说这样很好喝。”
“我可以抱一下你吗?”喝完粥,他喝了一大碗,只剩一层粥皮贴在砂锅底,女子突然说,她这时的声音有点沙哑。
“为什么?”辛子问。
“不知道,就是想抱抱你,”女子说,“我想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辛子问。
“不知道,”女子摇摇头,“白鸟、红花、百灵……很多很多,张大娘叫我小北,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女子像是很困惑,随即狡黠的笑着,“要不你帮我取个名字吧。”女子有些期待。
“阿锦啊,”辛子看着女子,“你看怎么样,云锦的锦。”
“好啊,”女子开心的笑着,哼着歌,在房间里阳光下翩翩起舞,像一只白鸟。
阿锦说想和他一起睡,他问为什么。阿锦说她一个人好怕,老是做恶梦,总是被吓醒,她说想知道抱着孩子睡觉是什么感觉,可能就不会做噩梦了呢。
辛子走了出去,跑到屋外打了盆水,仔仔细细的把头发洗干净,又把脸上的污渍洗了,然后拿着阿锦送过来的毛巾把头发擦干。
那天晚上辛子睡的很踏实,就像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怀抱,阿锦在他耳边轻轻的唱歌,唱的是柳景庄的“采莲令”
月华收、云淡霜天曙
西征客、此时情苦
翠娥执手,送临歧、轧轧开朱户
千娇面、盈盈伫立,无言有泪,断肠争忍回顾
一叶兰舟,便恁急桨凌波去
贪行色、岂知离绪
万般方寸,但饮恨、脉脉同谁语
更回首、重城不见,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
第二天辛子醒来的时候,阿锦已经出门了,桌上放着一口砂锅,顺着香气,他穿好鞋子,整了整衣冠,把砂锅里的大白米粥喝了干净。作为回报,他把阿锦的衣服洗了,他不会洗衣服,他的衣服都是直接丢进水里,然后搅着,觉得差不多的时候就拿出来晾干。
但是那一次辛子很认真的洗着,轻轻细细的揉搓、拧干、摊平、挂晒,就像李爷爷给他洗衣服那样。
辛子蜷缩在阿锦怀里,听她唱歌,阿锦轻轻拍打他的发丝。那种温暖熟悉又带着遗憾的情愫萦绕在心头。
这种情绪一直维持到辛子看到一个胖小孩央求他娘亲给他买棉花糖那一刻。
傍晚,庆龙街,卖棉花糖的铺子前。
“娘,我要吃棉花糖。”胖小孩拉住提着竹篮的年轻妇女,指着红色黄色绿色各种颜色的棉花糖,像是命令般的说道。
“这东西不好吃,等回家了我给你做糖水,好不好?”年轻妇女央求着,拉着胖小孩往前走。
“看咯看咯,又香又甜又美味的棉花糖咯,好吃不黏牙咯,吃吃又长个咯,还会有漂亮姑娘和你做朋友咯——”卖棉花糖的大爷笑眯眯的吆喝着,手里不停的卷了一个又一个棉花糖。
“我不,娘,我就要吃棉花糖。”胖小孩拽着年轻妇女的手,硬生生的停在棉花糖前面,直溜溜看着。
“这糖,你看看什么颜色啊,是毒老鼠的,你可吃不得!”
“我不!”胖小孩跺脚,“我就要吃!”
“给孩子买一个咯,看他怪想吃的咯。”大爷说。
“多少钱?”
“走走看看,不要错过咯,三文钱一个咯。”
“两文钱,我就买。”年轻妇女一口咬定。
“好嘞——”大爷飞快的又卷了一个天蓝色棉花糖,吆喝着,狡猾的笑着,“刚出炉的棉花糖咯,两文钱咯,拿好咯。”
最终胖小孩扒拉着棉花糖走远了,辛子又在原地站了会,听着周围来来往往的脚步声,虚幻般的大爷的吆喝声。他慢慢转过身也走远了,拐过一个街角,身后的影子跑到了前面,被黄昏的阳光拉长拉细,看不到尽头。
辛子渐渐的熟悉脚下的土地,他不再总是蹲在那个幽僻阴暗的小巷了,但他也不会在其他地方干活,他干活的地方依然只有那个小巷。
他穿梭在人群里,有时就给张大爷打下手卖卖菜,张大爷会请他吃饭。
他奔跑在大大小小的街道里,这时候他已经不再畏惧那些官差了,他有时候会很野,会到河里游泳,有时会跑出城,在林子里瞎逛。
辛子闲暇的时候,会扫出一块沙地,拿着树枝在沙地上写字,他会写很多字,这是种无与伦比的优越感。这让他由心的认为自己是和其他小孩不一样的,在其他小孩为了一块红烧肉兴奋的时候,他只会在心里冷冷的笑,觉得他们天真、无知、幼稚。
辛子最崇拜的人是他的四叔,从小他就听着四叔的故事,据说四叔长得比熊粗壮,力气比老虎大,两只眼睛像灯笼。可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那已经不是人了,那是天神啊。
他相信四叔一定就是天神下凡,不然怎么会有人说有三百个草原骑士围着四叔,却依然被四叔打的落花流水呢。
父亲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找到他的四叔。
他和李爷爷一路北上,就是为了找他四叔。可后来李爷爷说没钱了,就在这里停下了。李爷爷仍然让他读书写字,或许是想让他考上秀才,再继续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