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伸了个懒腰,站在柜台舒展他那微微泛酸的身体,最是无情的东西就是时间,原本他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东西,还真的直到现在都没有忘记。
或许是老了,一定是老了,以前他可以纹丝不动的练一天的字。他喜欢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有一次他写了两天两夜,才把这篇文描摹下来。那种青春年少,又放荡不羁的心情,他经常怀念着。
“少侠在想什么?”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这个少年背上的三尺长剑,然后才注意到少年新秀的面庞。他很少照镜子,不过十几年前的自己也被别人说是帅气的青年。
“哦,没什么,”叶秋回过神,然后蹭的站了起来,“你坐。”
“不不不,”掌柜的躬身急忙摆手,“你坐你坐,少侠坐就好,我就是腰有点酸痛,过来走走。”
“真的?”叶秋问。
“少侠要什么吃的就说,我吩咐厨房给少侠做。辣子鸡、素炒腊肉,这些都是我们楼里的招牌菜,少侠要吃什么尽管说。”
“没有,”叶秋摇头,“我又不饿,我懂些医术,真的!你一定是因为不做运动,总是站着,导致你腰里的骨头长了骨刺,有时转身都很痛吧。还有你夜里会失眠,老是起夜,经常口渴。”
“对,”掌柜的点头,“站久了也会痛。”
“给我拿七根银针来,还要纸和笔。”叶秋说。
“好好好,阿三,去王大夫那借包银针来。”
小二把抹布往肩上一甩,吭哧吭哧跑了出去,然后吭哧吭哧跑了回来,恭敬的把银针递给叶秋。
这天之后天华里渐渐知道听雨楼来了个少年神医,那个少年神医医术高明,就用几根针治好了老人的腰痛,小孩的歪脖子,妇人的月信疼痛……
少年很细致也很温和给病人治病,所有的人都感觉到少年温情的暖和,他们都笑眯眯等着上一个病人离开。
因为啊,这个少年不仅医术高超,最重要的是这个少年不要诊费。
最先来听雨楼看病的是张老头,他挑着担子站在听雨楼门口,担子一头装了了萝卜白菜,另一头是些蒜苗和老姜。张老头拄着拐杖在门口站了很久,最后是掌柜的把他领了进来,他说他的腰很痛,痛了十年了,下雨天特别严重。
少年在张老头腰间推拿了一阵,然后扎了十三针。
张老头摸着自己的老腰,扭了扭,不痛。站起来扭了扭,还是不痛。他直接窜到外面,又从外面窜回来,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起身跪在少年面前,磕了一个头。
少年接受了他的磕头,端坐着一动不动。在一旁的阿三想要去扶起张老头,却被掌柜的一个眼神顶了回去。
本来张老头是想要磕三个头的,不过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腰怎么也弯不下去,像是绑在一棵树上,然后他慢慢站了起来,对着少年鞠了个躬,飞快的跑了。
张老头再次回来的时候,搀扶着一个老妇人,老妇人驼着背佝偻着身子,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紧紧抓着老头的胳膊,走路一瘸一拐。
她说她肚子痛,一个月之前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就开始痛了。
少年站了起来,起身的时候背上的长剑晃出了响声。两个老人同时看到了少年背的剑,他们同时往后退了几步,脚后跟碰到一把椅子他们才站稳了身子。
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畏惧、悲伤和怀念,他们的小儿子曾经也背了一把剑整天在外面晃荡,晃荡着晃荡着就再也没有回来。
老妇人松开张老头的胳膊,一小步一小步的走着,少年几步来到老妇人的面前,扶着她后背。阿三端着椅子放在老妇人身后,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感觉在这种气氛里就应该这么做。
老妇人没有坐下去,拐杖从她右手里脱落,颤颤巍巍把干枯骨节明显的手伸到了半空。少年清楚的看到了那双只留一条缝隙的眼角,污浊的东西从那里流了出来,老妇人的手贴近少年的面颊,最终还是没有贴上去。
“你干什么呢!”后面是张老头严厉的声音,“你的手别弄脏了少侠的脸!”
张老头说着,快速拉下老妇人的手,往后退了一大步,那条被阿三摆好的椅子被他顺势别开。
“少侠对不起,对不起少侠,”张老头极其恭敬的弯着腰,“她老了,什么也不知道,少侠不要生气啊,回去我就好好教训她。”
“没事没事,”少年认真的说,“我又不是坏人,怎么会生气呢。”
他明白这个老头只是说说而已,他也很高兴这个老头只是说说。
掌柜的又回到柜台继续清点账簿,阿三继续擦他的桌子。听雨楼现在只有五个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心情,掌柜的默默叹着气,这段时间以来,听雨楼生意一直不太好。
掌柜的当然知道为什么听雨楼的生意不好了,听说北边又打仗了,南边靠海的城镇经常有流寇的侵扰。男人们有些去参军了,有些躲在家里,有些在街上混着,更有些拉帮结伙埋伏在山路间。
往来各个城镇的人流变少了,于是店里的生意变差了,他给伙计们的薪水比以前少了,大厨王胖子早几年就不干了。
不过他在这个背剑的少年身上看到了一点点希望。
原本他也想着有一天自己学了一身武功,他要去浪迹天涯,他有一手精炼的书法,就连县太爷都经常和他讨论书法,更是略通琴棋画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他要是仗剑天涯,所过之处必然会人人敬仰吧。他可以漂着一叶孤舟,温一壶浊酒,当路过一江艳红莲花的时候,吹一曲“漫江芙蓉胜朝霞”。
他的这个梦一直做到了十七岁,直到父亲染了疟疾。明明还是大夏天,却依旧盖了五床大棉被烧了三个火盆,父亲在被子下不停的发抖狠狠地打着牙齿,就连八尺木床都嘎吱嘎吱的响。父亲在床上坚持了三天,他在床边听了三天那种牙关打颤,像是牙齿随时会掉落的声音。
那时候他是多希望有个高人突然出现在父亲面前,一挥手拖着一个玉瓶,从里面倒出几粒金丹,抖一抖衣袖,金丹飘进父亲的嘴里,高人在吹两口气,父亲的病就好了。可是他在床边跪了三天三夜,依然没看到什么高人。
父亲把所有的后事都交代清楚了,却没想到疟疾原来实惠传染的啊,接着他母亲、他妹妹,还有他的两个弟弟、四个叔叔家一夜之间全都暴毙。
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啊!
幸福有时候来得太突然,会让人措手不及,手忙脚乱,不过那人依然高高兴兴的,甚至有可能幸福的突然疯掉。不幸的东西通常都是很突然的,那个叫死神的东西,毫无征兆的无现在那人面前,咧着嘴笑着,舞着手里的镰刀轻轻松松取走了那人的性命。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经常做噩梦,在他周围躺满了蜷缩在厚厚被子里使劲颤抖的人,有老人有小孩,他们神情痛苦,面容恐怖,每天他都在半夜醒来,全身都湿透了。
他在小翠楼又遇到了纺织娘,那是个声音甜美,笑容清新的女孩,跳起舞来齐肩的头发一颤一颤的,整个屋子都是茉莉花的馨香。他听着纺织娘的歌声喝酒,他看着纺织娘的跳舞喝酒,他把身体依偎在纺织娘身上喝酒。
酒他只喝青山酿,因为这种酒够劲,却不容易醉人,醉了也不容易醒。
小翠楼是天华最大的青楼,里面的女孩子是天华最年轻最貌美活儿最好同时也是技艺最高超的女子。他们穿着最薄最诱人的轻纱,用铺满莲叶莲花或者茶花、栀子花、桂花、菊花、茉莉花的温泉沐浴。
于是小翠楼的女孩子总是带着莲花的清香,茶花的芬香、栀子花的幽香、桂花的沁香、菊花的暖香、还有茉莉花的馨香……
深夜的小翠楼,那种魅人的各种香味浓郁到了极点,每间房的门上挂着一块小牌,房里面燃着长长的龙凤香,床头可能点了大红蜡烛,廊道里充盈着蜜蜜私语。
纺织娘的房间在廊道的尽头,尽头外边不远处是污秽的地方,有风吹过来的时候,难闻的异味会充斥纺织娘的房间,所以每次他来的时候总是看到纺织娘的房间紧关着窗户,密不透风。
有时候他也会想,那么些美丽那么些芳香的女子也会那么的污秽啊。
他趴在纺织娘身上睡觉,有时候一觉就睡到了天亮,他抬眼看到的是纺织娘清新的微笑,那时候这种微笑真的特别的迷人,以至于让他想到要是能天天看到该多好啊。
尤其是当纺织娘轻轻拂过他脸颊,他睁开眼看到纺织娘快速扭过头,然后羞涩的微笑的时候,他感觉整个世界原来也是美好的啊。
他很喜欢这种美好,他会继续枕在纺织娘大腿上,感受着那股温馨的茉莉花香继续安眠——在纺织娘的怀抱里他从来没有再做噩梦。
“你可不可以帮我弟弟出去啊?”纺织娘柔软的手指拨弄他的发丝。他闻到了纺织娘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他想起了曾经自己梦里仗剑天涯的样子。
“好!”他说。
那天之后他再没有进去过小翠楼,因为那个时候他不再悲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