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乐再起,一队婢子捧着果酒膳食上来,摆列各席案上。
开席后,相互致敬,一时交谈甚欢。
杜越在江彭玉再三邀请下,也举了举杯,露出些许笑意。
主席周边气氛更是融洽。
玉卿妙语连珠,初闲应对自如,朱砂戏谑调侃,阮靖唯偶尔再补个刀,四人关系颇好。
一旁的陈伟群等人受他们感染,一直都笑声连连。
“陈老爷,”阮靖唯举起杯,“画舫的生意,平日多得陈老板照顾了。”
陈伟群虽然大腹便便,但确实有些商人该有的样子,说起话来也是有模有样:“舫主客气了。鄙家酒水供给贵舫,贵舫兴隆,也带携我们生意,实则是贵舫照顾我们才是。”
阮靖唯笑了笑,抿了口酒,目光滑向下一席:“常听珠洲林家辉煌,今日总算是得见了。”
林鑫含笑回礼:“玉帐辉煌,林某不曾知晓舫主,今日总算见得风采了。”
“也不过是凡人罢了……倒是江先生果然如传闻般风流倜傥,气度不凡,难怪常听人称赞。”
“与舫主风姿相比,江某只是普通人罢了。”江彭玉亦是客气。
阮靖唯的目光一一从这三人身上经过,余光则在打量朱砂。
酒过三巡,朱砂看时间到了,起身笑道:“各位贵客,今晚的重头戏来了。”
阮靖唯从朱砂那里已经听说了,余光分落三人身上,沉吟不语。
今夜的重头戏,是玉帐画舫新收的一名歌舞姬,花名唤“绝色”,在舞蹈上有几分造诣,不足一个月就可以准备登台了,只不过年纪尚很小,只适合这种小宴会,于是趁此次机会让她亮个相,也好引几位客人在她身上多投资些行头。
听见朱砂招呼,乐声一顿,随即奏起一段新乐章。
从门外碎步急进一人,看身材还很娇小,年纪最多不超过十岁,身着七彩舞衣,此时低着头看不清模样。
绝色一入厅便换了舞步,步步玲珑珠玑。
舞至大厅中央,这时,舞娘一扬首,一张尚稚嫩的脸果然对得起“绝色”二字。
一双鹿眼透亮明媚,眼角含情又有些无奈,青葱小鼻,朱唇饱满。尚不及朱砂风情,但确实是美人胚子无疑,只可惜年轻尚小。
别人是欣赏,阮靖唯则是静静地打量。
绝色一回眸,连接一个跳步,不知道是出于什么习惯,舒展的双臂不自觉地轻摆,犹如鸟雀振翅。
阮靖唯目光微闪,看向朱砂。
朱砂察觉她的目光,暗暗地点了下头。
一曲毕,绝色年纪尚小,还不能奉客,请了礼就退下了。
客人回神,纷纷赞叹了几句。
阮靖唯视线在厅里扫了一圈,放下酒杯,笑道:“各位,时间不早了,小弟连日赶路有些疲惫,提前退席,望诸君见谅。”
朱砂也跟着起身,朝众人福了福身,也跟着阮靖唯离开。
阮靖唯退席不久,玉卿、初闲、杜越三人也先后离开,余下三人面面相觑。
江彭玉看着其余俩大老爷们,心里叹了口气。
这守岁,怎么有些无趣呢?
“靖公子——”
从宴厅出来,朱砂追上阮靖唯,一扫方才席间的收敛压抑,换上那副戏谑妖娆的笑容,拉着阮靖唯手臂靠过去。“奴家已经准备就绪,就等靖公子来一同守岁了!”
阮靖唯难得来的这一次,玉帐画舫一众姐妹当然不可能放过她。
朱砂一路走到画舫最底层,朝阮靖唯抛了个媚眼,一手拉开门:“姐妹们,小公子来了!”
刹那映入眼帘,一片红花绿叶、莺莺燕燕,齐齐看向门口,瞬间笑靥如花,齐声道:“靖公子!”
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耳边尽是娇嗔软语,饶是女人见了,一时也忍不住怔愣惊叹。
“……”阮靖唯则是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地方,不是不喜欢,但实在不想多来。
不是不喜欢这些姐姐,只是红颜多了,果真腻人。
今日除夕。
穷苦人家加个鸡蛋算是过节了。富贵人家事反而多,各家相请,让人犹豫不决,路上各色马车争相拥挤。
井府矜贵,今日也上下齐聚一堂欢庆,虽然不知道各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不过至少表面上还是其乐融融,一派和乐。
井左丞在主席一桌微扫了一眼,不难发现缺了一人,但井左丞还是像没事人一样,说了几句喜话就让开席了。
反而是二夫人看了看井昊然和井聿然中间,明知故问地掩嘴笑道:“怎么没见潇然啊,不是说回来了吗?”
井夫人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他身体不适,便让他在房里歇着了。”
二夫人一副惊讶的模样,随即看向井左丞,似乎是很没办法地笑着说:“这孩子,常年不回家,难得今年在京,也坐不上年夜饭桌来。”
井昊然知道个中缘由,瞥了二夫人一眼,却不好辩护,看了看父亲的脸色,没说什么。
井潇然重伤而归一事全府上下都知道,这个二夫人不可能不清楚,只不过府里上下都以为井潇然是跟人吵架争狠才受的伤,所以二夫人才借题发挥。
井夫人看了下家主的脸色,没有看出任何不悦,便也不接她话,随她乐意。只有聿然尚还年轻,尽管极力掩饰,但还是看得出其不悦。
二夫人只当井夫人是无从反驳,一时得意,还想再说些什么,井左丞给她夹了个鸡尾,漠然说道:“你这是还不够吃是吗?”
二夫人一愣。
老爷不高兴,却好像是冲她发火。不对啊,平常听说井潇然又外出,老爷应该是气他不成器才是的,今天怎么?
井左丞给井夫人夹了块肉。
“过些天,潇儿好些了,你命人给他做一桌和这一模一样的。若是这里面有他不爱吃的,你便换掉。”
井夫人也有些意外,略过二夫人不解的眼神,笑着应道:“我瞧着这桌就挺好,潇儿也不挑嘴。”
“娘,这一桌会不会太油腻了,二哥爱吃清淡的。”聿然立马插嘴,假装不经意地看了二夫人一眼。
聿然小妹向来嘴甜,也颇得井左丞喜爱,她这一开口,井左丞笑着说:“你们决定,给他好好补补吧!”
二夫人皱起眉,脸色并不是很好看,旁边三夫人拉了她一把,这才罢休。
井左丞将那边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只是抿了口酒,没说什么。
换作平常,他是不理这些事的,不过今天情况特殊,这才开口表态。
随着夜愈深,年轻一辈开始凑一起换着游戏来取乐,消磨守岁的时间。一众长辈看着他们朝气蓬勃,心里自然也高兴得很。
井左丞含着笑,目光在孩子们身上逐一打量。
就是还差潇儿……
念及幺子,井左丞忽然敛了笑,沉吟了下,起身跟井夫人说了声“我去醒醒酒”便离席了。
沿着廊边的灯光,慢慢踱步走向井府深处了一座院子。
那是府里最小最偏僻的院子,平日里很少人去,也没什么人乐意去。但是这院子住的人却是井府的嫡幺子,说来这位公子的地位也真够别人琢磨的了。
步入花草丛生的青院,幽幽灯光间露出一条石子小路。虽然看起来落魄,但反而透出一股风雅。
大概是幺子长年在山上清修,偏爱这样的环境罢。
左丞一步一印,不紧不慢,负手信步走到幺子房门外。
“……”
忍不住想想,自己也从没有和这个儿子好好坐下来喝茶聊聊,有时候,自己对他,也并不像亲儿子一样。那么重的伤,这院子又那么寒……
年到中年的父亲,踏上台阶,抬手敲了敲门。“潇儿,可休息了?”
房里的暗着,没有点灯。
听说井潇然还不能下床,青院也不见有人守门服侍,多半是天黑后没有人去点灯。
房里静了片刻,只听里面有人低声说:“爹……”
“你躺着吧,我自己进来。”说着,左丞便推开门进去。
幺子的房间很小,很朴素,也很简单,一眼便能望尽,几乎比下人的房间好不了多少。
“爹,孩儿,没有点灯。”
左丞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桌边,翻出火折子,吹了吹,将灯芯点燃,然后拿着灯,绕过屏风。
床上井潇然强撑着坐起,身上披了件单衣,面容憔悴枯瘦但是依然清俊,目光坦然澄清,丝毫不畏惧对方是父亲而带来的威严。
左丞默然打量了下,走到床边坐下,叹了口气,语气里多了些无奈沧桑:“今日,皇上以献计有功的名义,给了老夫赏赐。”
他顿了顿,而床上的人也没有说话。
“其中,有很多药材。”左丞回头看了一眼,“那是给你的。”
井潇然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左丞张了张嘴,抬眉不经意地望进了幺子的双瞳,顿时语塞。半晌才扶着膝盖站起来,拿起灯。
“你休息吧……”
说罢,左丞慢慢地离开了幺子的房间。
门外冷月清霜,呵气成雾。
他有一种预感,他家这个与众不同的幺子,很可能会走出一条他们都没有想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