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后厢。
皓月离开欢喜楼已经好几日了。在这里没有清幽的环境,也没有丫鬟服侍,尽管衙差开口客气,但是皓月明显感觉到对方背后的不屑以及别的心思。
毕竟,她虽然是个清倌,可那也是从花楼走出来的人。
从前的许多事,她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曾经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家世说不上显赫富贵,至少也是一方人家。然而一朝骤变,醒来时已经落入张裕手中,变成他买卖的资本。
李中禹看中她的才智,遂留下她,并请人悉心教导,暗地里也成了大力帮的一块敲门砖。但这并不代表,李中禹没有动她的心思。寄于人下,皓月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低头的。
直到“萧夕”出现。
萧夕说自己是一名书生,也许这个说法骗过了李中禹,骗过了张裕,骗过了翰县的百姓,但是骗不过皓月。
皓月从前见过的书生,多是自命不凡,抱着书卷自以为命贵。正如皓月所说,萧夕的书卷气之下,侠气太重,那不是一般儒生可以媲美的。
这名叫萧夕的男子,告诉她“尽人事、听天命”。
是否像她这样的人也可以“尽人事”?
她答应了李中禹一直以来的明里暗里要求威胁的事,心里默念惦记,只求萧夕不要欺骗她。这些年里,她过的小心翼翼,处处提防,唯独相信了他。
争花魁、竞欢夜,她最后的底线押在了他身上。
冬至一夜,让她明白了。他不是想救她,他只是利用她……
可笑的是,她也只想认了。
皓月手里捏着花巾,不知不觉走到一间厢房前。
她现在寄居衙门,受衙门庇佑,但一切终有头,届时她何去何从尤未知,衙门里的风声都会惊动到她。
昨天清晨动静很大,她在深院里不用刻意留心都能听到一清二楚。
那名井大人在追缉贼人时受了重伤,衙门上下又惊又恐,忙里忙外,几乎把整个翰县的名医庸医都请来看了一遍。
当时人多,皓月不好现身,却一直躲在房里焦急徘徊,直到半夜,衙门里又有动静,听闻井大人醒了,这才稍稍宽心。
自己这样的身份,进去探望,是否合适?
踌躇再三,皓月贝齿轻咬红唇,抱着一试的心抬手敲了敲门。
门里静默许久。
皓月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回应,以为井潇然又睡去,低落地正准备离开,孰料,这时门却开了。
门只开了小缝,门后有人低声说道:“进来吧!”
闻声,皓月反而感到浑身一凉!
井潇然还不能下床,当然不可能是他开的门。
开门那人的语气声音,皓月隐约也有印象,稍作回忆就知道是什么人。但是她有不好的预感,此时她若是进去,可能会发现一些她根本不希望知道的是——她也许,从头到尾,都错信了一个人。
皓月站在门外,依稀可以听到房里有人轻咳,听见那闷声,又忍不住皓腕抬起,轻轻一推,另外一只手敛起裙摆,迈过门槛,随即回身将门掩上。
房内,主人已经醒了,躺在床上还不能坐起。
床边则立着一人。
玉面清秀,长发高束,凤眼妖娆,目含深潭,就是她还在欢喜楼时,见过的清风坊主。
哪怕她现在不在欢喜楼,她见了清风坊主,也只能低头福身:“皓月见过清风坊主。”
阮靖唯看了她一眼,侧过身:“你既是来探望井大人的,也不必向我讲究了,毕竟他才是主人家。”
皓月抬头,看了看阮靖唯,再看向床上的人。
井大人不是利用她,或者说,井大人根本没有把她放心上。
她从李中禹那里听说了,朝廷和江湖武林关系紧张,朝廷的人也不会无缘无故帮助江湖门派。那么,井大人是什么人呢?
直到,看到清风坊主后,一切都明白了。
果然,世界之大,她皓月只不过是蝼蚁而已。
自家道中落,她便什么都不是。
自投身青楼,她便无颜语情。
她的一切,都在别人掌控之中。
皓月没有靠近,静默片刻,忽然别过脸,低声道:“奴家只是来看一下井大人。既然井大人也无大碍,奴家也该回避了。”
井潇然脸色苍白如纸,吃力扭头看着她,没有说什么。
皓月又福过身,打算离开,但余光触及阮靖唯,心中莫名情绪又起,背过身去不看他二人,一腔怨气却不吐不快。
“公子真是好个‘尽人事,而后听天命’。明明和阮坊主已经算好了天命,却还说的无可奈何一般,当真好笑。”
阮靖唯没有接话,只是低头看向井潇然。
井潇然静静地望着她背影片刻,不气不恼,一如皓月印象般坦荡:“那不是算天命,而是尽人事。”
“是,只有公子和坊主这般聪慧的人才能尽人事,像奴家这样的人,只能听天命罢了。”皓月忍着眼眶里的泪水,想到今后自身处境,忍不住忿忿瞪向阮靖唯,“那么,坊主打算让奴家到哪里听天命呢?”
阮靖唯看了她一眼,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抖开来让她看:“这是你的卖身契。”
细长的手掌一合,契约抓在手中,再展开时,已成糜粉。
“皓月姑娘蕙质兰心,我清风坊正缺一能为听懂时事,能为我物色人才的人,皓月姑娘若瞧得上着差事便留下,若有别的心思,亦可以离开。”
皓月一怔:“阮坊主?”
“皓月姑娘,”阮靖唯正视那似水伊人,“为人必有抱负,努力为之是‘尽人事’,所得才是‘听天命’。今日你被我利用,他日,你也会为自己抱负而利用他人。哪怕此事你赌上名誉清白,我也不认为我有何过错。”
同为女子,皓月此时望着面前面容比自己都要精致几分的男装女儿,分明感觉到自己与对方的不同。那无关背景身份高低,而是心境的优劣。
阮靖唯信步上前,走到她面前,伸手摘下她发间做工细致的珠花,冷笑一声,手一握就将之报废。
“金银珠翠固然让人赏心悦目,可同时也是束缚女子安天命的绳索。今后,你就安身清风坊,但不得着绫罗绸缎,不得戴珠钗银簪。从此以后,你便更名‘随心’。”
她还会感到不甘,证明她还有“尽人事”的机会。
经清风坊主一提点,皓月忽然醒悟。
往昔坎坷,今后随心,率性而行。
如果这是清风坊主对她的补偿,那大概是她能收到的最好的补偿。
皓月拔下头上她最爱的那支步摇,扔到地上,敛裙跪下一拜:“随心谢坊主成全。”
井潇然看着房门关上,沉默了下,望着那清瘦的身影,低声道:“谢谢。”
“若不是她的不甘心,我也不会招揽她。”阮靖唯转过身来,打量了下床上那病人,“药我已送来,回京城后你再斟酌着服下,时机你自然懂得把握。那么,我也告辞了。”
井潇然盯着她,问:“回清风坊吗?”
阮靖唯摇摇头:“去玉帐画舫。”
井潇然没有说话。
阮靖唯别过脸:“再会。”
“京城见。”
“……”阮靖唯愣了一下,点了下头,“京城见。”
不知道,你我再见,又会是一番如何的光景呢?
冬至过后,阴沉天渐渐少了,偶尔会有一场大雪小雪,但那种连日黑沉沉的日子却不多见。
前些日子,朝廷户部仓部查铃兰楼的账本,当时声势浩大,像是已经确实铃兰楼账本有问题一般,不料没过几日,仓部的度支大人亲自上门向百姓说明,还对铃兰楼的膳食赞口不绝。
疾风趁机向李度支推荐新菜式,得他一颔首,又引来一众达官贵人上门试菜。
铃兰楼生意反而因此更上一层楼。
但这也不过是表面的。
背地里,这一件事的水还深着。
户部仓部度支李大人那边透露出是珮香楼举报,又因为当时当着一众官员面前提起此事,话也说的尖锐,顾及仓部在户部里的颜面问题,这才作出一副事态严重的模样。
现在铃兰楼没有问题,那仓部这边自然也会对珮香楼警告。
疾风席间听李大人拉着他私下这么悄声说道,心知这是朝廷不想和铃兰楼撕破脸的关系,便跟着陪笑相迎。
不是没有调查过珮香楼,只是珮香楼背后的关系太复杂,一时半会儿理不清晰。
铃兰楼那边查不出来,那宋祁这边就更不用说了,事情几乎都没有进展。
最近没什么特别让宋祁放心的事,倒是自冬至后,刑部尚书方渊像是那日重新认识了卫王似的,偶然得了什么好东西,也派人送些到卫王府,似乎有交好的意思。
方渊的这个态度,宋祁自然是乐意得很,之前还怕要和方渊搞好关系的门道不对会起反效果,谁知道他还没有行动,方渊就主动示好,省了宋祁不少心思。
不知道阮靖唯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宋祁放下手头的书,望向窗外,嘴角忽然扬起一抹饶有兴趣的微笑。
那个女人,现在在做什么大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