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天气似乎开始好转。
明县的冰凌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纯洁可爱,许多孩子都从屋里跑出来嬉戏玩赏。
精心布置的沿廊围绕错落有致的假山庭院而走,曲折有意。只是,此时一人背影萧条颓废,倚坐一侧,和四周的雅致格格不入。
一名弟子匆匆赶来,跪下禀报:“翰县声声阁因阁主非法贩卖人口被查封。同时,今早有人举报声声阁和欢喜楼黑账!”
“黑账,何止黑账啊……阮靖唯真是好手段啊……你退下吧!”
钟张景失神看着院子里的一半冰一半雪的假山风景。
那么,阮靖唯到底打算如何处置他?
朝廷的人忽然来运走了方与防的尸首,是打算让朝廷来收拾自己吗?
“楼、楼主!”
上了年纪的管家惊慌失措地从楼面一路跑来,哭丧着脸一路大喊。
“楼主!官府来拿人,说蝶梦楼意图勾结江湖贼子,要拿楼主回去调查!”
钟张景一怔,猛地跳起来抓着管家的肩膀,脸色通红地吼问:“意图,只是意图吗?”
管家被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懵掉了,话说的不利索:“是、是啊,是这样啊……”
钟张景忽然松了口气,伸手扶住柱子。
她手下留情了……自己还有的救……
“呵、呵呵……哈哈哈哈……”
管家呆若木鸡,怔怔地看着像是疯了一样大笑的主人。
钟张景若无旁人地大笑着朝楼前走去。
他差点就背叛了阮靖唯,背叛了武林。听闻那个女人心狠手辣,手段非同一般,方才听手下报告,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熟料,阮靖唯竟然放他一条生路!
冬至过了,冬天真的快要过去了。
城门开时,一日之启。
据闻,有人在夜里曾听见刀剑打斗声,多半是城外有人斗殴,于是离城门尚有好几里,就开始有官府的人拦截下了。但眼下城门已开,看上去还是一切如常,只余呼吸间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有心人不免会将近来诸多消息相联系,一时众人惶惶不安。
日夜交替,朝阳涨落。
翰县大门就这样在日暮中缓缓合上。
声声阁已经被查封。声声阁后的旧区中飘荡着愤怒哀伤。
帮主弟兄至今未归,也没有消息回报,白天城中又有那样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他们所挂念之人如今何在,大家其实都已经心知肚明了。
城门外的尸首已经被收拾扔进乱葬岗。帮中剩余的汉子都出发去收拾,至少要把尸身敛回来安葬。其他人纷纷在自己门前挂起白布,街上一片哀嚎,连对街都听得一清二楚。
现在聚友帮有如群龙无首,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只是无人提出,大家都慌乱无措。
正当一具具尸体在泪目呼喊中被运回来时,一个人也一脸沉重地跟在最后面,走进众目睽睽之中。
妇孺情绪敏感,躲在门后不敢出来。
一个小孩忽然壮起胆猛地跑出来,抱着走在前头的男人,怯生生地看了那人一眼,仰头小心翼翼地问:“锤哥,那是谁?”
锤子回头看了看,望向四周高声道:“这位是藏海宫少主靖姑娘,各位不用害怕,都出来吧!”
躲在矮房里的人犹豫了下,先后走出来,争先恐后地扑向由担架抬回来的遗体。
阮靖唯心里微叹,一直往前走去,随手扶起一个快要摔倒的孩子。
那孩子急急忙忙地道了句谢,跟着人流向前跑。
声声阁居北方第四,看这弟兄人人盖上了房子,门前挂着余粮,日子似乎是不错的。
现在张裕一倒,聚友帮众人没有做猢狲散,真算是对得起张裕给他们的这点恩惠了。
阮靖唯漠然回头,望向痛苦的男女老少。
悲声难挽流云住,哭音相随野鹤飞。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既然死者已去,生人就该自惜性命,努力活下去。
可是,人有热血,怒则沸腾,世间才会有恩怨轮回,人才之所以为凡人。
“靖姑娘。”
阮靖唯闻声回神。
锤子递来一碗水。“帮里的兄弟嫂嫂都正沉痛难矣,不能招待靖姑娘了,还请靖姑娘海涵将就。”
阮靖唯听他说话语气与其他人有异,不禁多问了一句:“你是哪里人?”
年轻人愣了一下,如实作答:“小子祖籍封山县。”
老乡啊……
阮靖唯默不作声地接过水,沉吟片刻,忽然地叹一声,轻声安慰道:“你们都不必麻烦了,我此番赶来,本是声声阁一事而来的,孰料发生这等事,我也于心有愧……”
听阮靖唯这么一说,锤子眼眶都红了,颤着腿就要跪下作拜。
阮靖唯眼疾手快,忙扶起他。“你这是做什么?”
“靖姑娘!”锤子死拧着不肯起,用蛮力抵抗阮靖唯伸过来的手,硬是跪了下去,“小子卑微,请求靖姑娘带领我等为帮主以及诸位弟兄报仇!”
“……”
阮靖唯身上背了不少人命。
她若要如愿,那她将背上更多的人命,其中可能有罪不可赦的恶徒,也会有满腔热血的侠士,甚至,会有面前这样,无辜的妇孺。
但事情总有“所为”与“不为”,“必须做”与“毋须做”。哪怕要遭人怨恨唾弃,为心中道义目标,再残忍的事,也要去做。
一时心软,不成大事。
她也曾苦苦斟酌两全之法,只是不知何时起,她已经变得如此麻木了。
压下心头苦涩,她避过锤子的目光,低声问:“锤子,你可知,害你弟兄的是何人?”
“这……”
“昨夜里,李帮主可有说是为何事而需要调用人手?”
年轻汉子随她的步步引诱,层层深思,脸上一点点地开始涨红。“是、是说,去救帮主……”
“那么,是何人在为难你聚友帮?”
“……朝、廷!”
事已至此。
阮靖唯在袖中,默默握起拳,转过身,渐行渐远。
年轻汉子失神看着她离开。
远远地,只听她传来一句话:“此事,我不能插手。尔等的仇,只能由尔等亲手报之。”
“成,贵帮则存。不成,贵帮……”
那么,从此,北方就真的没有聚友帮了。
天色昏昏,斜阳西沉。街上寂静无人。
连日来是非连篇,百姓都不敢晚上无故出门,连声色场所也都生意惨淡。
颀长的身影沿着檐下阴影慢慢行走,远远看去似乎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
长发高束,面容清俊,身形削瘦。
此人便是刚从声声阁离开的阮靖唯。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也很迷惑自己在做什么。
别人看她,多是怜惜。因为寻常女儿,在她这个年纪,又有这样的姿容家世,多半已经嫁作人妇,生育儿女。
而她却紧紧握着这生杀权,掌江湖俗事。
“……”
布衣素裹的人忽然察觉前方异样,脚下一顿。
阮靖唯抬头望去,看着那人,不禁想起平安县一事,无奈一笑:“总总让你瞧见我这番模样。”
“算上欢喜楼那一次,算是第三次了。”
井潇然从阴影中踱步出来。
两人默然相望,千般无奈最终化作一声叹。
也许,阮靖唯和宋祁合作,是出于彼此利害关系。而她与井潇然之间,越是接触,越发现彼此间相像之处。
凝视着井潇然眉宇间依旧的坚定,阮靖唯突然开口:“井公子,不会疑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有违天道吗?”
井潇然微讶,沉吟片刻,正色道:“楼主有疑惑之时,不妨想想‘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阮靖唯轻颦眉:“此句该解做‘人不修身,天地诛之’……”顿了下,灵光一动,又问,“那依公子看来,何为‘修身’?”
两人临街而立,当风无惧,竟然就这么侃侃而谈。
井潇然毫不犹豫道:“‘修身’源于儒家,意指修养身心,日常抑制恶行,锻炼坚定意志。滥杀无辜是恶行……”
阮靖唯神色微黯,随即又听井潇然说:“但是,正如两军交战,必有厮杀死伤。军队所至,甚至导致寸草不生。‘杀’是恶行,‘护主’是意志,正如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意志既定,无论对错,都不再有回头路。”
“回头……”阮靖唯低眉,喃喃自语。
月华清澈,洒在世间一片清霜。
“所以,楼主何必疑惑,你不是为了救更多的无辜之人吗?”
阮靖唯微怔。
井潇然淡然一笑:“何况,楼主若是此时就为他们定下结局,未免也太小看井某了。”
阮靖唯轻叹一声,拱手一拜。
“阮某,替他们谢过井公子的高抬贵手。”
“铃兰楼主,今后,在下也可以成为你可依靠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