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臣尧与张宜万见面时有一点点紧张,他不敢碰到桌子,因为他的腿一碰到桌子,张宜万面前的茶杯就会微微地抖动起来,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这是他第一次来真理日报集团总部,半小时前他站在一栋十多层的大楼的底层大厅,找到一个保安问道:“请问,真理日报集团是在几楼?”
保安瞟了他一眼,傲慢地说:“这栋楼全部是真理日报集团的。”
伍臣尧内心一阵惊悚,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张宜万是在几楼办公?”
保安立即变了脸色,他那张大脸像被鬼揉过了似的扭曲着,颇有几秒钟前伍臣尧的风采,“张先生的办公室是在三楼,出了电梯后正对门那间就是,请问要不要我带您过去?”
伍臣尧摇了摇手,婉言谢绝,他并不知道电话里的张宜万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居然能让保安这么忌讳,难道是这栋大楼的保安队长?不管怎么样,他依稀能够感觉到即将接待自己的那位张宜万先生是一个重要人物,于是在魁梧的保安面前他也抬起了头。正是那气势恢弘的一昂首,颇有一个绝世杀手撕破多年以来肮脏乞丐的伪装,亮出两把血红长刀的气概。
然而,他还是没有料想得到,那位疑似保安队长的张宜万居然正是真理日报编辑社的副总编。副总编,居然是高高在上的副总编。这简直太惊悚了,所以他无法抑制激动的举动,将下半shen抖出活血化瘀的功效。
张宜万原本没有必要亲自接见伍臣尧,但他今天刚好闲得慌,会一会这个简历上一清二白的无名青年也算是一大娱乐活动。他对伍臣尧的第一印象还算可以,冷静镇定,大方得体,彬彬有礼,当他看见茶水杯中荡漾开来的层层涟漪,这才感受到这个青年强烈的紧张情绪。不过这倒让张宜万更为惊喜:一个涉世不深的年轻人能够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如此不露痕迹,真是难能可贵,如果加以调教,那真是他手中一把利器。
他此次是希望能够招募一名记者兼评论员,要求是“年轻,刁钻,易掌控”,这样才可以收归麾下作为嫡系。在此之前他曾经邀请过所谓的专业人士操刀专栏,然而结果并不尽如人意,甚至不堪入目。第一位是一个教授头衔的老头子,满口政治术语,彻头彻尾一个卫道士角色;第二位也是一个青年才俊,他尽情地宣泄着自己的寂寞,酸腐之气使那个版面成为他的个人文学成就展览专题;而第三位,是一名传说中的美女作家,她干脆走上一条完全亲民的不归之路,每天在上面晾晒她生活中的琐事,包括她养了一只不爱吃萝卜的兔子,她老公当街给她系鞋带,甲女爱乙男,乙男爱丙女,于是甲撕心裂肺地心疼。
“我们的招聘启事上明确标注了对学历和工作经验的要求,而你没有一项符合条件,为什么还要报名参加筛选笔试呢?”张宜万的眼镜镜片泛着白光,一副老奸巨猾的模样,“难道你不觉得这会耽误双方的时间,自取其辱吗?”
伍臣尧不太喜欢这种咄咄逼人的问话,原先的敬畏之情立即被膨胀得自尊心吞没,“既然您觉得这是在耽误时间,那么您为什么还要屈尊找我过来呢?难道就是为了问我这个愚蠢的问题?”
“如果我们在笔试环节就设置一百元的收费门槛,你还愿意报名参加这次筛选吗?”张宜万并没有因为晚辈的无礼而生气,反而继续问了下去。
伍臣尧稍作思索,点头应道:“花一百块钱可以见识一下贵报社的笔试题,这也是很有意思的,虽然我目前有些潦倒,不过一百块钱还是舍得花的。”
张宜万眯着眼睛,细想之下觉得他这话虽然有些没心没肺,但也算中肯。年轻人刚出道时不知道天高地厚,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慢慢引导总会上路的。他停顿了一会儿,将最大的疑惑提了出来:“我看了你三份试卷,文笔犀利,思维方式也很刁钻,为什么只是高中学历呢?怎么没有继续上大学?”
伍臣尧挠了挠脑袋,“我好像没有参加高考,因为我还有一个弟弟,学习比我好得多,所以我就先出来打工了。”
张宜万长长地噢了一声,并回想起自己当年在全家支持下参加老三届高考时的种种艰辛,不禁有些共鸣。他用圆珠笔轻轻敲着桌面,琢磨了一会儿,说:“这样吧,你如果愿意的话,这个礼拜内就过来,给我做个助手,先试用两个月,如果表现可以的话,就给你转正。”
伍臣尧傻傻地看着这个聪明以致绝顶的长者,一时没有能力将他的话消化,愣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敢说话。他昨天还在擦玻璃,现在就要进入真理日报编辑社工作,而且是在副总编的手下当学徒,这就是命运么?天上那颗星星移了位,居然让号称终极倒霉鬼的他拣了这么大的便宜!
“待遇方面嘛,因为你的硬性条件确实不好,试用期暂定一千六,转正后再议,两千五是可以保证的,代缴五险一金,不从薪水里扣。”
伍臣尧惊喜得瞳孔差点扩散,他的脑中立即出现一只可爱的计算器,飞速地运作起来。两千五一个月,是他原先月薪的三倍,他每月开销只需要五百,可以有两千元的积攒,一年下来就有两万左右。长此以往,只需要努力奋斗二十五年,他就可以买一栋房子,届时他还不到五十岁。再过五年,他就能攒够结婚的钱,娶一个老太太回家,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如果他这辈子不生重病,不得罪官商和黑社会,还可以享受好多年的天伦之乐。
好幸福呀!
他努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镇定地点头答应,而后他告别未来的领导,开开心心地离开大楼。他独自走在大街上,摸着自己借来的那件白衬衫的领口,一想到自己真的成为一个白领了,真是心潮澎湃。从今天开始他要辞旧迎新,与那个擦玻璃的小子说再见,张开双臂拥抱美好的明天。
再见,清洁工制服!再见,破平房!再见,债主老易!再见,每天翻来覆去的咸菜根拌稀粥!太阳当空照,花儿对他笑,鸟儿头顶绕,伍臣尧满心欢喜地往回跑。他经过一家小饭馆时买了一些熟食,足足花了他整整两天的薪水,不过这一次他丝毫没有心疼。经过那片工地时他又在小超市里买了一只价值高达三元的甜筒,他一路狂奔着,与太阳赛跑。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能跑得过太阳,到家时甜筒已经化了一点。
“甜筒!”苗姗看着甜筒时的样子极其谄媚,一副要与甜筒一起融化的样子。
伍臣尧心中充满自豪感,他将甜筒递给她,一边吮吸手指尖上那点可怜的奶油,一边将买来的熟食摊放在桌上。这让苗姗更加融化了,她叼着甜筒,双手搭着桌子的边缘,一脸陶醉与向往。“伍臣尧,你今天抢了哪家银行?”
伍臣尧没有回答,他猛地拉开窗帘,沉默不语地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漫天黄沙。苗姗望着耀白光芒下伫立的那个身影,一时间忘记舔食那只甜筒,洁白的奶油一直蜿蜒地流到她的手腕上。男人呀,越是在意气风发的时刻越需要装深沉,只有这样才会显得光彩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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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臣尧要去上班了,这让苗姗内心十分焦躁,她不希望真的成为一个累赘,更不希望被他瞧不起,于是也加紧了寻找工作的步伐。她穿着一套旧衣裳走在大街上,路人都投来异样的目光:哟,这么漂亮的小人儿,居然没有一身匹配的行头!
苗姗几乎两个月没有正经出门找工作了,自从赖上伍臣尧,她每天碌碌无为,混吃等死。如今她重见天日,居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发现果然灰蒙蒙的,十分碍眼。两个月前她的几套衣服都是很光鲜的,在那片工地漫天飞沙走石的侵蚀下,居然全都变得粗糙不堪,光彩全无,连绣在这件T恤上的那只傻熊都瞎了一只眼睛。她一边走着,一边努力地扯着衣角,试图将那些皱褶抚平。
人才市场外面的信息栏上贴出许多招聘信息,大批大批的求职者冲了上去,苗姗也一起去围观。扫地的,洗碗的,端盘子的,踩缝纫机的,卖药丸的,搞促销的,擦桌子的,陪酒的,打字的,送水的,真是琳琅满目,目不暇接,真是反映了我国市场经济红红火火的发展景象啊!
不过,这些工作她一个都不喜欢。
她和伍臣尧不一样,她是正牌大学毕业的本科生,上不知天文,下不知地理,这也造成她在竞争工作岗位的时候比一般劳力要差。她绕了半天,居然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工作,只得郁闷地回家吃饭。伍臣尧则显得意气风发,在这样巨大的落差之下她更加沮丧,甩着手回房间,扬言今天要绝食,以此来铭记目前的悲惨状况。
伍臣尧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用下馆子吃饭为诱饵将她哄了出来。穷人的奢侈行为都必须有一个理由,这样才能花钱花得名正言顺,理直气壮,而这一次下馆子的名义自然是庆祝伍臣尧有了正当工作。伍臣尧热忱地问道:“你喜欢吃什么?哥今天带你去!”
苗姗想了想,说:“牛排,意大利面,水果沙拉,生蚝忌廉汤……”
伍臣尧是一个言而有信的男人,他立即打电话给易宽怀,“老易,我现在在武定桥这边,这附近哪里有西餐厅?”
“向南走一站路就有一家,怎么了?你想开洋荤了?先把钱还给我!”
伍臣尧懒得和他废话,连谢谢都没有说一句,直接挂了电话。他指了指北方,一脸大尾巴狼的模样,说:“走,我们去那边看看。”
苗姗怀揣着对美食的憧憬,乐颠颠地跟随伍臣尧一路北奔,离牛排,意大利面越来越远。事实证明,与伍臣尧相比,苗姗是一个多么单纯的孩子呀!伍臣尧此时心情也格外地好,月亮当头照,路灯对他笑,他又可以吃到中国传统名菜,韭菜炒鸡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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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姗还是不可避免地表露出消极的一面,她将自己的衣服全部翻了出来,居然没有找到一件可以提高她自信心的衣服。对于一个女性而言,这简直相当于世界末日,她在房间里来回地踱步,烦躁地摔枕头。对于这种现象,伍臣尧严肃地批评教育了她,试图纠正她错误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
“虽然你和她们挤在一起,现在都是丑陋的小鸭子,但是你要知道,你和她们不一样,你不是一只小鸭子。”
苗姗一时听得云里雾里,忘记了烦躁,眨巴着迷茫的双眼,问道:“一会儿是丑陋的小鸭子,一会儿又不是小鸭子,我到底是不是呀?”
伍臣尧神经质地靠了过来,差点撞着她的鼻尖,他眼中闪烁着演说家蛊惑人心时的激动目光,“你当然不是小鸭子,你是一只丑小鸭!”
苗姗愣了一下,继续茫然。
“她们嘲笑你,因为她们以为和她们一样终究要困在这小庭院里,在那几尺见方的土壤里扒弄蚯蚓,她们以一帮鸭子的眼光来嘲笑你。”伍臣尧一把抓住苗姗的肩膀,继续鼓动道,“但你是一只丑小鸭,你终有一天会脱胎换骨,基因突变,在天空中翱翔,成为一只受她们仰望和膜拜的天鹅!”
这一席话让苗姗大为震惊,她陶醉在这段美妙动听的演讲辞中,竟然有一种难以抗拒的晕眩感。她果真不愿再去计较自己的衣服是否时尚,是否光鲜,只要干净得体,她就敢于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任何场合。
“丑小鸭,快来吃蚯蚓啦!”伍臣尧已经在厨房做完了午餐,大声地呼喊着。苗姗欢快地答应着,将衣服折叠整齐,放进衣橱里,而后乐颠颠地跑了出去。今天伍臣尧就要去报到入职了,而她也将以崭新的面貌外出求职,美好生活的大门吱呀一声敞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