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两个小孩子被安排到苗姗的房间里睡觉之前,苗姗心惊胆战,生怕他们在她的床单上画下一片大大的疆域图。每天哄他们睡觉前苗姗都会约法三章,三个人坐在门口对着夜空发誓:“我保证,夜里我梦见要尿尿的话就拼命熬着,没有姗姐姐的允许我绝对不尿尿。”
第二天清晨,苗姗梦见自己在大海上漂呀漂呀,永远看不见岸,她口渴难耐的时候准备舀一口海水喝,忽然听见一个正义的声音呼喊道:“小姐切勿饮此水!此水虽富含各种矿物质,却不宜饮用!”她内心猛然一惊,跳将起来,外面已经大亮,而她身下的床单上湿漉漉地一片,绝望之下她似乎听见远处传来动人的歌声“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昨天睡觉前跟你们说的事情,你们还记得吗?!”苗姗一边晒着床单,一边严厉地斥责道,两位肇事者扶着门框,眼巴巴地望着那头母老虎。事实上苗姗的恼火并不算过分,小丫头娇滴滴地只在床单上画了一张蜿蜒的日本地貌图,而那位小公子哥则大气蓬勃地连画两张,他画了一张前苏联版图后意犹未尽,又一气呵成地画了一幅澳大利亚。他们怯生生地咬着手指,点头说,“记得……”
“那你们怎么没有听话!”
“我听了的……”小丫头委屈地辩解着,用手指抠着房门上剥落的油漆,撞见苗姗的目光后又将小手藏到背后,低声地说,“我听见姐姐说了可以,所以我才嘘嘘的……”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可以的?!”
小丫头回头望了望,指着厨房说:“就是在那里!”她说完后又愣了一下,挠着头皮自言自语道,“明明是在那里的,怎么又不在那里了……”
苗姗稍加思索,恍然大悟,原来小丫头是在梦中听见苗姗说可以,而四岁的孩子尚未能够理解梦境与现实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她微叹了一口气,没有追究下去,事实上两个小孩子在外面受了很多苦难,现在忽然有一张安稳踏实的暖床可以安睡,兴致高涨之际尿一下炕是可以原谅的事情。
昨天晚上睡觉之前伍臣尧提过一件事情,他说不太喜欢两个孩子的名字,“丢丢”和“多多”的怨念之气直冲云霄,恐怕招来网络小说里所说的天劫。改名本身并没有什么难事,反正俩小孩没有户籍,没有交际圈,没有亲友,说他们叫什么,他们就叫什么。但是苗姗和伍臣尧还是陷入困境,因为每个人的名字都有一个姓氏,连鲁迅先生的笔名都带一个鲁姓,而这俩小孩没爹没娘的真不知道跟谁的姓才好。苗姗眨巴着眼睛,一脸坏笑,她说:“要不就让他们跟你的姓吧,男孩叫伍宝宝,女孩叫伍贝贝?”
伍臣尧正在刷牙,听了这话以后吓得差点把牙膏泡沫全部咽下去,他三两下漱完口,摆手纠正道:“您歇了吧,我连一个老婆都没有,莫名其妙有俩孩子跟我姓,很多美女会以为我名花有主了,到时候哭得花枝乱颤的,我的终生大事可怎么办?”
“哦,对哦,你一个黄花小伙子,名节要紧,你千万要保重啊,出门的时候靠路边走一点,别被邪恶的小女孩盯上了,更要提防同性恋的怪叔叔……”
伍臣尧囧哒哒地讪笑着,顺着墙角溜走了,大清早的和这样一个牙尖嘴利的家伙耍嘴皮实在不算明智,毕竟她是专业户。不过一路上他都思索着刚才关于帮俩孩子改名的问题,实在束手无策,路上许多男人载着自己的儿女前往学校的方向,一想到这沉甸甸的责任,他那隐晦的肩周炎又一次犯了。人类对自己的姓氏是十分重视的,名字可以叫猫儿狗儿王八犊子,但姓氏不能随意,否则就是欺师灭祖,数典忘宗。尤其当一个人向一个人发誓的时候,他们都常常说如若不属实或者不兑现,“我就跟你的姓”,并以此作为世界上最恶毒最恐怖的惩罚。如果哪天俩小孩提前开窍了,或者他们的父母找上门来,问一句你凭啥改别人的姓氏,届时伍臣尧吃不了兜着走。
今天张宜万给他的关门弟子讲授了新闻稿件撰写的要诀,例如一些潜在禁区,一些默认措辞,一些规范模式。伍臣尧频频点着头,认真地记录着,这副勤勉的模样让张副主编蔚为欣慰。
“看啊,像官方统计数据,你千万不能写亏损或减少,而应该说‘负增长’,‘负盈利’,但提到外国,那就一定要用亏损来形容,像你这里写得就不对,懂了吗?”张宜万指着伍臣尧交上来的一篇稿子,悉心教导道。
“哦,这样确实好看得多。”
“再看这里,城管掀翻蔬菜摊,毒打小贩的新闻不能这样写,要说是市政工作人员服从上级指示,清理和整顿市场秩序,一些不法商贩公然抗法,工作人员不得不依法对其进行查处,人民群众无不拍手称快。”
“可是……这新闻上割了一篮子韭菜上街卖的老头子怎么也算不上不法商贩呀,再说那哪叫查处,韭菜全被那帮城管踩成烂泥,老头儿的破自行车都被扣押了去。”
“谁让他不交管理费来着,既然进入农贸市场,他就有义务缴纳管理费用,否则就是白白占据了这有限的资源,你就别较真了,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伍臣尧轻轻噢了一声,却没有刚才那么温顺,他内心还是不服气的。一个家徒四壁的老头儿从自家自留地里割了一篮子韭菜,大老远跑到农贸市场门边角落里卖钱,畏畏缩缩地不敢说话,别人过问了他才应答,所得钱款绝不超过十块钱。一帮城管喝了点酒,就拿老头儿寻开心,不料老头舍不得那几斤韭菜,态度不够谦卑,遂招致那帮城管的殴打,韭菜被皮鞋碾得一地绿渣。伍臣尧实在想不通,就那么一个老头儿,怎么就破坏市场经济秩序了,怎么就公然抗法了?
法国卢浮宫外广场上兜售自制手工艺品之类商品的人多得去了,怎么人家城市里有了这些“有碍市容”的无业者就是一种文化气息,照样是一个个时尚分子仰慕的国际大都市,而没有人把市容整洁的中国城市列进去?所谓暴发户就是这样一层意思,中国如今的街道整齐划一,到处都是毫无涵义的不锈钢雕塑,到处都有修剪成“顽强拼搏,勇创佳绩”字样的花木,到处都有张贴着“门票五十元一张”标语的古迹,却包容不了一两个沿街谋生的小贩。伍臣尧当初也兜售过东西,也被城管逮过,尽管他兜售的是IT产业出品的光碟《潘金莲大战西门庆》,但是没有受到什么处罚。因为识趣的他主动拿出一天的收入,并且友情赠送对方一张光碟,以供观赏或批判。而令他气愤的是,他的同伴居然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就逍遥法外了,因为那厮对城管说“老子知道你家住哪里,还知道你儿子在哪里上小学”。
“马善被人骑,人帅被人欺啊……”伍臣尧回想往事,不禁仰望苍天四十五度角,悲壮地感怀道。那位同伴姓易,叫宽怀,前文已经交代过了,那家伙遇人遇事都会狠三分,不仅是狠三成,而且是只狠三分钟,如果三分钟后对方比他还狠,他就不继续扮狠了。
张宜万传授了很多知识,并且一再强调,这些要点必须毫无遗漏地记住,要当愤青就私底下去当。伍臣尧只是点头,没有吭声,手里龙飞凤舞地记录着最后几个要点。这个浮华盛世中,教授不爱术业专攻,学生不思上下求索,官员不谋子民福祉,专家整天扯皮扯淡,那么他一个小小的编辑,又何必那么死钻牛角尖?他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埋头修改着那些稿子,争取下班前交上去。
“本报讯,为了响应创建全国文明城市的号召,我市城管执法大队对农贸市场进行查处和整顿。一名不法商贩无视法律法规,无照经营,随处摆摊,不仅有辱市容,而且破坏市场秩序。城管大队对其经营工具进行没收时遭到野蛮的武力抵抗,一名城管人员在执法过程中被恶毒地诅咒,身心受到巨大的损伤,目前正在接受专业的心理治疗。毋庸置疑,这种暴力抗法的行径是极其恶劣的,我们相信,在该不法商贩离开重症监护区之后,不但要自作自受地承担高额的医药费用,而且要面临法律的制裁!”
伍臣尧将文件发送出去后,长久在靠在椅子靠背上发呆,他都不敢抬手去摸自己的心口,生怕触碰的一瞬间天劫降临,噼里啪啦一阵雷轰,将他打得穿越到古代去接受孔子孟子老子韩非子的口诛笔伐甚至千刀万剐。不过这年头真是奸佞逍遥良民自扰,凶恶的人从不忌讳头顶三尺有神灵,善良的人却迷信那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歪理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