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鱼让庄梓钻进床底,将床单拉长拖在地上,她有些不愿看到自己和男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因为陈鱼知道,自己所做的,只是一种与**方式不同的‘接客’。
庄梓仰面躺在床下,真的就把自己当成了一只安静的壁虎。
“这次不换衣服了,你跳舞给我看吧!”庄梓听到男人说。
然后听到男人坐到椅子上的声音。
没有音乐伴奏想起,只有舞动的脚踏出来的声音,开始是一双,后来竟然听到两双,声音并不局促,而是婉转缠绵,好像一对热恋的情侣,踏歌依偎在一起。
两个人就那么依偎着,随着心中的音乐漫步,似乎永远都不知道累,似乎只要时间不停止,两人就会一直这样旋转下去。一直到天色渐渐的暗了下去。
“今天就到这吧!”庄梓听到男人说。
然后又听到男人自言自语:“好奇怪,明明是你一个人在跳,我却分明感到是一对情侣。”
其实,男人是在问陈鱼,而陈鱼却微笑不语,不是一副高深莫测,天机不可泄露的意味,而是,一副纯洁无暇的样子,似乎在说,许多事情,原本就是这个模样,原本没有那么多因因果果。
到了晚上,陈鱼和庄梓像前一天一样,一个床上一个床下。
庄梓忍不住问陈鱼:“白天的时候,明明是你一个人在跳舞,我怎么却感受到是两个相爱的人在无休无止地跳舞?”
陈鱼说:“人生短暂,我们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尽情的跳舞。但是遗憾的是,却不是什么时候我们都有合适的舞伴,于是很多的时候,我们都要学会一个人跳两个人的舞。”
“你会跳舞吗?”陈鱼问。
“会一点吧,怎么?”庄梓支吾着说,不知道陈鱼的用意。
“跟我来!”陈鱼一边说着,一边起床拽起了庄梓。
“干什么啊!”
“来啊。”
陈鱼带着庄梓悄悄地溜出了院子,于是满天的星星可以看到,一男一女在城市最宽的十字路口,不管不顾的在街上跳舞。
陈鱼和庄梓跳累了,就靠在长椅上看星星,然而,他们并不是这座城市里惟一还没有睡去的人,此时,白老先生正站在窗口,用他最习惯的姿势来观察着这一切。
这疯人院里的事情,没有一件能逃出他的眼睛的,只不过人老了,没有那么多精力,有些事情看到了也假装看不到。
然而假装看不到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于是在一周之后,白老先生叫来了助理吴先生。
“都一周了,你以你的名义问陈鱼她想怎么处理这件事情?”白老先生开门见山地说。只一句,话里话外的含义就已经很清楚了,也就是事情总要解决的,庄梓总不能在陈鱼的床下住一辈子吧!
“原来你都知道了。”吴先生面色有一些惭愧。
“去办吧!”白老先生的话越来越少了。
开这间疯人院耗费了他所剩不多的精力中的一大半,而维护这间疯人院是一件更耗神的事情,因为这是一件被舆论所不允许的事情,或许可以讲,是在法律上允许,在道德上却不允许。于是,白老先生每天都像抱着一颗炸弹,他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爆炸,却知道它总有一天会爆炸的。
白老先生知道,爆炸的那天,就是他死去的那天,他并不害怕死去,但死去之前的恐惧还是让他寝食难安。
他有一些后悔带陈鱼来到这里了,更后悔让陈鱼成为这里的003号,最要命的是,陈鱼还带回来一个庄梓,于是,原本沉静的死水,一下子被搅翻了,像天宫里突然蹦进去个孙猴子。
仅仅一周的时间,庄梓甚至和001号混熟悉了,在许多人眼里,001号是文学界的天才,尽管并不为世人所认识,然而几乎每周都来一次的,恰恰是这个城市里,一个家喻户晓的作家,他是无数文学爱好者的偶像。
然而,在庄梓的眼里,001号不过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仅仅是会讲故事,甚至还不是能把故事讲得很好听的人。
那是个下午,庄梓得到了001号的允许,可以躲在他的床下,可以听他如何给那个大名鼎鼎的作家讲故事。
001号首先说:“没有作者愿意写一个故事,读者用脚趾头想想,都能把接下来的故事走向猜个**不离十。同理也没有一个读者愿意看一个自己能想到结局的故事。”
然后又说:“在历史上最有人格魅力,最充满神秘感的故事,不是关于好人的,而是关于坏人的。”
最后他才开始讲那个关于坏人的故事,那是一个对于庄梓来说有些无聊的故事:
“有一个很坏的坏人。能做到一个很坏很坏的人,一定有无穷的力量,我们就吧这个人叫做蚩尤吧。他离开了几千年了,现在是该回来的时候了,他费尽心机终于找到了复仇的方法。方法来源于上古对世界的诅咒,这种诅咒很像我们经常看到的那种把仇恨的人做成一个稻草人,然后通过破坏这个稻草人来报复那个人。蚩尤要复仇的就是这个世界,为了复仇这个世界,他付出的代价是,他自己就是那个稻草人,于是他报复世界的同时自己也要忍受巨大的疼痛,他毁灭地球的那天也就是自己死亡的那天。你听过中国远古有一个叫盘古的巨人吗?据说他死的时候,身体就变成了江海湖泊。而蚩尤的身体也和这个有些类似,即,他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都代表着这世界的某一个地方,只要他伤害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某个部分所代表的那个区域就会山崩地裂,海啸山摇。这个时候的人们是显得最无助的,因为在以前人们所遇到的全部战争都有一个最简单的解决的方法,就是消灭掉自己的敌人。这次却不可以了,消灭了敌人同时也就消灭了自己,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人们有史以来第一次从心底认同了那个崇高的道理,坏人是只能被改变的,而不是被消灭的。”
故事还没讲完,庄梓甚至就已经睡着了,当他醒来的时候,今天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告别的时候,庄梓从那个作家的口气里听出了毕恭毕敬。
“你也认为自己是天才吗?”庄梓躺在地板上问001号。
良久,001叹了很长一口气之后说了庄梓永生难忘的一句话:
“天才的壳子不过是皇帝的新装,于我,不过是混口饭吃而已。”
包括陈鱼,卖票的疯人院里有三个天才中的两个,庄梓已经见识过了。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大多并非是耳闻不如眼见,而是,相见不如怀念。
天才中的002号,庄梓没有见过,于是那个人成了他最后对天才幻想磨灭前的唯一的希望,他也是庄梓认为的最有可能是天才的一个。因为庄梓在每个下午的四点到六点,都会准时的听到,002号的房间里传出的钢琴声,如诗如画,如诉如泣。
那个时候,整个院子里的人们都情不自尽的屏住呼吸,甚至连树枝上的小鸟都停止了鸣叫,似乎是因为羞于歌唱。
后来庄梓渐渐的认识了002,也是庄梓最喜欢的,不仅仅是因为002高高瘦瘦身材的极尽天才气质,更因为他的琴声,当庄梓知道这间疯人院中都是天才之后,他也认为这个院子中,最接近天才的就是002!
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最迷恋002,每天下午都要来,听002弹琴,那天002的兴致很高,自己弹了一首,也让女孩弹。
女孩弹的也很好,每一个音阶都很准。
可002听过之后还是勃然大怒。
“音乐要的不是准确,而是灵魂。”
“绘画也一样,生活也一样,一切都一样。”
002又弹了一遍。世界上所有能发出声响的生命在听到琴声的刹那都在无地自容。
在陈鱼和庄梓听完002号的演奏之后,吴先生准时的敲开了陈鱼的房门,亲自送上来两人的晚餐。每天都是如此,都是这么准时,只不过以前都是吴先生派人送来。
“你们先吃饭,吃完饭有事要说。”陈鱼将装晚餐的盘子接过去之后,吴先生说。
“还是先说吧!免得让您久等。”陈鱼说。
“那好。”吴先生说完,抬眼看了看庄梓。
“没事,有什么就直说吧!”陈鱼也看了看庄梓说。
“好。其实事情主要是关于他的,他是最有权利知道的。”庄梓顿了顿说。
“警察来了?”陈鱼尽量镇定地问。
“那倒还没有,可是我们不能等到警察找上门才想解决的办法啊!还有,我们总不能让庄梓在你的床下过一辈子啊,他现在甚至还不到十八岁啊!”
“他十七,我十九。”陈鱼有些木讷地说,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她一直是一个能够把生活过得丰富多彩的人,一直是一个对生活充满了无限美好希冀的人,无论是在洗衣店的时候还是现在,在疯人院中。
“可是如果我能在这里过一辈子,他为什么不能?”陈鱼很认真地说。
“你们好好想想吧!我等你的回话。”吴先生说完就离开了陈鱼的房间。
那天的晚餐是盐水排骨、蒜泥菠菜和鲜蘑菇汤,两人一箸未动。
一直到晚上两人熄灯躺下,也都一言未发。
饥饿不会因为不说话而停止,最终两个人起床消灭掉了所有的食物。盐水排骨、蒜泥菠菜、鲜蘑菇汤三道菜居然没有够吃。陈鱼便又去厨房找来了土司和沙拉酱,抹好一片递给庄梓,又抹好一片自己吃。每人三片土司下肚子之后,每个人的嘴唇上都留下一点可爱的白和面包碎屑。
一个人的嘴唇鲜红光亮,一个人的嘴唇棱角分明。
于是最终两个人的嘴唇凑在了一起,很久都没有分开,那也是一种饥饿——对感情的一种饥饿。
嘴巴真的是一个神奇的入口,可以呼吸又可以吃饭,更可以说话和接吻,更神奇的是它连接着两根弯弯曲曲的管子,一根通向胃,一根通向心脏。食物进入胃,感情进入心。
所以好的感情和好的食物就会让人身体健康浑身舒畅。反之,则遍体鳞伤,肝肠寸断。
“你有过去吗?”陈鱼首先移开了嘴唇,在窒息之前问庄梓。
“当然有。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庄梓还处于眩晕的状态。
“说来听听。”
“你先。”
于是,陈鱼最后一次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从此以后,她真的变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第三部分 陈鱼的过去
飞鸟,飞鸟,鸟不怕飞起来而是怕落下来;
沉鱼,沉鱼,鱼不怕沉下去而是怕浮上去。
陈鱼——非在空中的鱼,对于一个十九岁的女子,童年和第一个暧昧的异性就是她过去的全部。
第一章 非在天空的城市
地上的城市之所以忧伤,是因为她们一直在怀念,云上的日子。
对于自己的过去,陈鱼总是从初三开始回忆。
因为初三是一个分水岭,从幼稚到渐渐长大。
那是初三的一个星期天,陈鱼和阿定一大早骑车来到学校。阿定是陈鱼记忆中永恒的男主角。
两年多来,两个人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星期天躲在学校里过快乐的二人世界。陈鱼有教室的钥匙。
但这次,在发生这样的事情之后,两个人来到这里,更多的原因是逃避。
陈鱼打开教室的门,两个人把教室里所有的坐垫都拿到墙角铺在地上。
之后两个人把鞋脱掉,并排靠着教室后墙坐在垫子上:陈鱼在看书;阿定在看天。
“你在看什么书呢?”阿定问陈鱼。
“漫画书。”陈鱼头都不抬的回答。
“讲什么的?”阿定又问。
“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存在着这样一座城市,这个城市,富足而安宁,没有战争,没有饥饿,甚至没有死亡,人们生活得幸福祥和。城市中唯一奇异的事情,是城市上空的太阳有时候不是圆形,而是呈现出扁长或扭曲的样子。但城里的所有人对此并未留意,除了一个孩子。有一天,他在思索中随手将小石头掷向太阳。令他万分惊奇的是他竟然掷中了。太阳被石头击散,霎时间消失,但天空并未黑暗。他抬起头等了一会儿,看见太阳模糊地出现,晃晃悠悠中渐渐拼和,最终完好无缺。 ”
阿定听得很出神,陈鱼却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接着讲啊!”阿定央求陈鱼。
“好听吗?”陈鱼问阿定。
“好听,接着讲啊!”阿定再次要求陈鱼。
“完了。”陈鱼有些难过的低下头。
“可我还没有听懂!”阿定有些焦急地说。
“你总是这样,整个事情就是这样,你就不能想想其中的原因。”陈鱼生气了。
“我想不出。”阿定有些无辜地说。
“不是你想不出,而是你压根就不去想。”陈鱼愤怒了。
“也都怪我,什么事情都替你想好,惯坏你了。”陈鱼接着,降低了声音,自责的说。
“那是个早已被淹没的城市,那些人是在灾难中早已死去的生命。灵魂带着城市的记忆留在了海底,却并不自知,还以为自己活着,并且生活得幸福安宁。”随后陈鱼再一次解释了故事的原委,不是最后一次。
阿定听完故事之后,动了动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一脸的绝望。对于他,现实和故事一样令人绝望。
陈鱼把阿定揽在怀里,抚摸着阿定的脑袋,什么也说不出,面对这样的现实,即使聪明如陈鱼,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我总觉得这好像就是一场梦,我总盼着会有一天醒来。”阿定满脸委屈地说,却并没有哭。
“若是一直不醒你打算怎么办?”陈鱼问。
“等着毕业,考上高中就读;考不上就出去打工。”阿定说。
“你总是这样,如果这条路走不通,就去走另外一条,你就不能认准一条坚定地走下去,是光明就看到,是墙就撞死。”
“你想我走哪条?”
“你怎么就不明白,从上初中的那一天,我要同你一个班,和你做同桌,不就是希望能带着你,读高中,读大学,我俩一起走出去。”
“现在呢?”
“我对你死心,对自己怀疑。”
“我也是对自己死心,但对你却充满信心。”
“呵呵,没有人比我自己更了解自己了,我已经有很久都没有学习了。”陈鱼苦笑了一下说。然后又问:“会好起来吗。”男孩凝望天花板回答:“不,不会,或许。”然后用手掌,轻轻握住女孩光着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