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的是老人最后成了一名医生,而且是一个即使发生战争,也要等到战争结束后才能在治愈人们创伤心灵的时候有用的医生,永远不能冲在战火的第一线。现在,老人知道自己实现梦想的时刻将要到了,尽管老人已经不再年轻。或者可以安慰老人,只要心怀梦想,就永远不老。
于是老人真的好像一个视死如归的急行军,人一旦视死如归就会变得从容和宽容,所以老人笑了。
还笑着说:“我很高兴能够看到,我们的年轻人,依然充满了改造社会的理想和斗志。”这是真心话,但只说了一半,另外一半是:“然而我们面对的好像一个太极高手,把我们转得晕头转向,认为好像这个社会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去反叛了似的。其实,怎么会没有呢?最后,又把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不应该反抗的地方上去,而忽视了应该反抗的东西。”后半句被老人生生咽了下去。
无知的斗志也是斗志,老人不忍心伤害。
青年们显然不想和老人多废口舌,有两个性子急的高个子青年已经上来来推老人了。老人挣扎着,回头,想要再看一眼,那美丽的房子,自己苦心经营的房子,却一下子发现,在两三米远的地方吴先生跟在他的后面,青年们都没有注意他,但他依然坚定的跟在老人的后面,眼神里透出了慌张,虽然显得不那么勇敢,却绝对忠诚。
最终吴先生和老人被一起带到车上,吉普车扬长而去,挥洒着青春的嚣张。
老人被青年们带到了偏僻的房间里,白墙,白地面,白屋顶,白炽灯泡,一只木椅放在屋子当中,此外,再没有其它的物件了。
老人一直安详地坐在椅子上,不喝水,不吃东西,不睡觉,不动,不说话。像一尊历尽千年的石像。这是老人能够维护的最后的尊严。
许多坚强的老人,在他们丧失自食其力的能力之后都选择了自杀,因为他们倔强的内心忍受不了自己的无力和软弱。
青年们也不为难他,只是每隔一个小时换一个人,看着老人,不是防止他逃跑而是防止他自尽。
与此同时,隔壁,另外一伙人在询问着老人的管家,吴先生,询问着关于老人的点点滴滴。
吴先生的声音很小,甚至有些唯唯诺诺,可很多时候,小的声音不代表是谎言。反之,大的声音也不代表是真实的。
“老院长是一个好人。”吴先生想用一句话来概括,想来想去却只想到了一个很俗气的“好”字。虽然吴先生很失望自己没能想出一句更精彩的话来形容老院长精彩的人生。但一个“好”字,也算不薄。
老院长曾经有一阵子爱吃鱼翅。但是有一天他知道鱼翅是怎么来的之后就再也不吃了。鱼翅就是鲨鱼的鱼鳍,人们把鱼鳍从鲨鱼身上割下来,然后就放手让鲨鱼自生自灭。鲨鱼没了“翅膀”,无法游走,巨大的身体沉到海底,就在海底活活饿死。
老院长心肠很软。
年老的时候,老院长得了一种病,需要吃熊的胆汁来治病。但有一天,老院长在报纸上看到,有一些残忍的商人,他们把黑熊锁在笼子里,用一条管子硬生生地**黑熊的胆囊,直接汲取胆汁。黑熊的胆汁就夜以继日的直接流进管子里。而一些年幼的黑熊,身上从小就经年累月的插着管子,小黑熊就在笼子里长大,而笼子却不变,笼子的铁条就深深地长进肉里去了。
从此之后无论病重的多么厉害,老院长都不再喝胆汁了。
…… ……
管家只能唯唯诺诺地讲述自己亲眼看见的关于老人的几件事,然而,尽管老人什么都不瞒他,他几乎看到了老人大半生的一切,他仍旧不了解老人真正的内心,这也许就是他始终是老人的管家而不是老人的朋友的原因,也许,这就是管家的聪明之处。
管家在讲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时,老人只是闭着眼睛。老人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说话了,不过半夜里,当一个在老人看来稚气未脱的少年问他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疯子的时候,老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仅仅因为这个问题是一个很好的问题。这样一个孩子问出这样的问题,让老人意识到,或许孩子们所做的这一切,真的不仅仅是胡闹,至少他们是在关注着这个世界的。好的初衷,是善良而又宽容的人们愿意原谅一些人和事情的底线。
“许多人疯了,却大多被认为是他们时运不好,被认为是他们咎由自取,却从来没有人认为这一切其实是环境所迫。天生的疯子是容易被治好的,最难治愈的是后天被逼疯的人。”老人的话,有些深奥,孩子只能似懂非懂。
“你的理想是什么?”孩子又问。
“你的理想是什么?”老人反问。同样一个问题,两种口气,于是,孩子无法拒绝老人的回答。
“成为一个战士。”孩子很骄傲的说,满脸荡漾着雄心壮志。
“我的也是。”老人笑着说,虽然他们年龄不同,但毕竟有着共同的理想,也算是情投意合。
然而孩子的脸色却变得难看起来,似乎表明老人不配有着和自己一样的理想。他还太小,至少小得还不够懂得,每一个人都有怀有崇高理想的权利。
“那结果呢?”少年保持着礼貌。
是的,最重要的是结果。因为,真正梦想成真的甚至连万分之一都不到。
“我只是历史的过客,不能选择时代,而这样的时代,注定没有世界大战可以经历。所以,我的战争,终究,不过是内心之战。”老人的话更加深奥。像窗外的夜,霜满天涯,雪满山。
“如果你即将死去,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少年的问题也一个比一个深奥。而一个人深奥或者浅薄的问题并不代表他是一个深奥或者浅薄的人。
“一个世界。我心中的世界。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世界,却又与这个世界紧紧的绑在了一起。一个在我脑子里的世界,一个比这个世界更伟大的世界。这个世界是生活中唯一的奇迹。”
老人只说了一半,另外一半被他深深埋在了心里。他还在留恋一个人,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亲人,他的女儿。
“你不可救药。”少年突然冷冷的说。之后再不和老人说话。
老人笑了笑。并没有说话,可看少年的眼神,似乎也在说着那四个字:不可救药。
一个不可救药的人,面对着另一个不可救药的,对的只能有一个。
三天过去了,滴水未进的老人终于昏迷了过去。
如果就这样死去,也不算是一个悲剧性的结束,然而却不如老人真正的死,在三天之后,在之后三天发生的事情,真正的让老人大彻大悟,于是,死则死矣。
老人醒来的时候是傍晚,房间里并没有点灯,是一种熟悉的气味将老人唤醒的,老人知道那是一种自己最熟悉的味道,却仍旧无法想出自己身在何处,直到他看到一张男人的面孔,李森。除了上帝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救老人,就是李森。
于是,老人自己知道自己在哪了。疯人院,真正的疯人院。对于普通人来说,监狱和疯人院,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区别,或者有人更愿意呆在监狱里,罪犯和疯子相比,显然,罪犯更接近正常人一点。
然而对老人来说,却不一样,这里是他的地盘,甚至可以说成是他的家,他整个人生的三分之二都生活在这里,这里的每一道长廊,每一个窗子,甚至每一个盆花他都是那么的熟悉。
如果老人真的是一个战士,那么这里就是他的战场了,如果战士一定要死,那么最好的归宿似乎真的是战死沙场了。死便埋。
“谢谢你救我。”老人对李森说。
“我只是工具,好像救人的是药,却不必感谢药。”李森淡淡的说。
李森二十二岁从医学院毕业进疯人院的时候,老人就已经是这里的院长了。又过了二十年,老人离开了,李森取代了老人的位置。
虽然两人对外都一致宣称二人是关系非常密切的师徒,然而历史上从来都不会有人能轻而易举的取代别人的位置,也不会有人心甘情愿的愿意被人所取代。
退休后的老人,心里偶尔也会蹦出这样的念头,如果没有李森,自己或许还会站在院长的位子上,一直到老,一直到死。尽管老人知道,即便没有李森,他也一样会被某个人所取代,然而,老人依然和大多数人一样,对那个阴差阳错的人怀恨在心。
“那么替我谢谢那个让你救我的人。”老人也淡淡的说。之后却悠长悠长的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