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匀了一口气,理了理眼前这团乱糟糟的线。
220年,曹丕胁汉献帝退位,中原再无正统汉室,义军拥立刘辩于阗立国,其时仍续东汉国号。后晋灭吴,中原再无旧地,便更国号为新汉。其后,又历三帝传至今世刘衡,到今年其执掌朝政的时间也不过区区十二年。
刘衡有四子:嫡长子刘冲,年十五岁,单皇后所生,十岁即立为太子,朝中老臣多为拥护,天师、皇甫尧和李氏宗家都是站在太子这一边的;次子刘珏、三子刘桓是双胞胎,年十四岁,威夫人所生,两人都受到皇甫氏的照顾,不过倒向刘珏一边的是皇甫氏正宗皇甫破、皇甫归一支,而归附刘桓的,却是皇甫霖、皇甫恭这一系旁支。至于最小的刘猛,年仅十岁,而且庶出,虽然从小天赋过人,但在宫中无权无势,过得非常可怜,也没有人打他的主意。
所以此次来信之人,最有可能就是太子刘冲。其次,刘珏代皇甫破、皇甫归写信拉拢自己也是一种情况。至于刘桓,作为四子中天资最凡庸的一个,就算向自己示好,自己也不会自折身价,所以大可以排除。
想到这里,天师稍微有了一点眉目。这次宫中动-乱,已经到了很危险的级别,像要废立自己的君父这种话都摆上明面说了,现帝刘衡在朝中失势之严重,不言而喻。而同时,站在这场夺权大戏背后的,偏偏又是手握兵权的四方镇抚大员,一旦利益谈判破裂,就是实打实的内战。
这封信,就是要试探自己的立场,进而逼自己站队的。作为一手缔造新汉帝国的人,天师在朝中的地位是远超其他权臣,甚至皇帝本身的。用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说,天师就是一个历经六朝的丞相,而不管哪个皇帝上台,与他相形之下都是暗弱无能的刘禅;只要天师愿意,新汉的江山马上就会姓洪。在这样的情势下,没人提还好,只要有人站出来拉帮结伙,自己就必须选择一方加入,否则就等同于宣布自己要图谋篡位,会被所有人忌惮。
“好狠毒的一招。”天师把手攥得青筋凸起,心中恨愤不已。
他倒不是心疼朝中这些权欲熏天的老臣,也不是洁身自好不愿意站队。他所担心的,是出现真正的乱局——内战。
要知道,玉髓人之所以能穿梭时间,靠的就是对历史时间轴上某一点处某一事件的了解,穿过没有时间和空间的虚无之海,在轴上观察到要到的点后,再将自己实体化进那个时间实现的。这样的穿梭有一定的误差,视玉髓人的能力,一般在十到五十年之间。
现在,如果自己回到中平二年后,朝中发生了动-乱,本来还能在位三十年的刘衡退位,或是本该继承大统的太子刘冲被废,那自己之后在时间轴上,就找不到这个进入的点了。换句话说,如果不能知道离开的时间点附近的某些重大事件的具体情况,天师就会在穿越虚无之海时迷失方向,最后回不到这一世来了。
也就是说,在确定下今后二十年间的新汉政治格局前,自己还不能放心地离开。
多拖一日,破奴儿就少一分获救的希望,眼前这个烂摊子,要尽快收拾干净。
天师在心中飞快地思索了一遍可能的局势,还是决定扶植太子。
而且为了一劳永逸地消除变数,眼前这个摇摇欲坠皇帝刘衡也不能要了。
这个决定很明显,是最符合自己利益的。
但是同时,天师也有一种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自己像是被写这封信的人利用了。不管给他写这封信的人是不是刘冲本人,造成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他天师必须支持太子,而且顺带还必须支持废帝。
谁布下了这么精巧的一个局?
天师沉吟了一下,觉得整件事来得太过突然,现在就下结论为时过早。如果能从皇甫恭口中套出更多的话来,说不定能看得更清楚一些。而且,他入内帐已经很久了,再不出去,恐怕引人生疑。
想到这里,天师讲帛书放回袋中,装入袖内,转身回到外帐。
外帐中,云官正在为天师推挡腾挪。由于他只是天师的近身侍卫,皇甫恭军中之人都不认识,还以为他只是个白面跟班,有的人拿他打趣,有的人想从他口中问出东西来,但都被他软面墙似的打了回去。
天师见外帐这番情形,咳嗽了一声,座下诸将也就立刻噤声了。他回到几案前坐下,小声地对云官说了句辛苦。
“天师,”云官服侍天师坐下时,耳语道,“皇甫恭一行恐怕别有图谋,要不要让精甲卒?”
天师微微摇了摇头。现在撕破脸皮还太早。
“诸位将军,老夫失礼了。”天师向座下诸人赔礼道,“刚才皇甫尧将军来信,事出紧急,这才怠慢了大家,还请诸位恕罪。”说完,他做了一个招手的动作。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变故出现了。
天师这个动作,本来只是要唤侍卫为众人添酒。没想到皇甫恭和另外几人面色一白,只听钢刃与革鞘一声“嘶啦”的划擦,六七个人居然拔出了佩剑。
他们看见天师收了皇甫尧的信,又与云官咬耳密谈,接下来又做出手势,心中大惧,以为是天师下了伏兵。
这一下局面变得异常混乱起来。
天师身边除了一把短剑外,没有什么趁手的武器;帐中侍卫主要负责服侍酒菜,都没有带刀。这个时候,如果皇甫恭一行人起了鱼死网破之心,自己除了开启外骨骼迅速逃离之外,别无他法。自己逃是逃得掉,可是云官也还在帐中。
在此关头,天师反而异常冷静。他冷冷地喝了一口酒,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你们几人都把剑放下。皇甫尧所为之事,跟太子无关,我也没有设伏兵。你们刚才拔剑冲撞老夫的事,老夫没有看见。”说完,天师将酒觥往几案上一放,环视了那几个杀气腾腾、怒目而视的将领一圈。
天师这么一说,果然打中了那几人的痛点。有两三个人一听没有伏兵,长舒一口气地合剑坐下,另几个人观察了一下在场的情况,也犹犹豫豫地放下了武器。
现在就剩皇甫恭和两三个人还握剑而立了。
天师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立刻明镜般通透。皇甫恭军中有三派人:一派与皇甫恭的政治捆绑毫无干系,纯粹是供一个军职,这些人心中无鬼,刚才也都毫无反应;另一派人是与皇甫恭有牵连或裙带的,刚才因为主事者拔剑,这才下意识跟起来,天师一许诺不加追究就立即坐下,说明这些人是墙头草;最后一派就是皇甫恭本人和他的几个亲信,恐怕这次最核心的秘密只有这几个人知道,反应也最激烈。
“皇甫将军,你们这是做什么?”天师阴恻恻地问道,声音中满是杀气。
“天师,末将一路行军,剑不离手,周遭稍有变化,便拔剑自卫,实在不曾想冒犯天师!请天师恕罪,请天师恕罪!”皇甫恭嘴上这么说,脚下却迅速地向天师靠近。另外几名还站着的人,犹豫了一下也围了过来。
看来这次会师宴,还是吃成了鸿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