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的眼睛里有一个房间。这是一个只有白色,没有其他颜色的房间。我是有颜色的,黑的头发,玉色的簪,琥珀色的眸子,莹白的皮肤,凉夜剑上闪光的蓝水晶。
这个房间看起来没有边界,因为它全部是白色的,若不是我摸到了墙壁,我会以为我存在在一片虚空里。
这个房间,还有一扇门。这是我找了很久后好容易发现的。整个房间就只有这一扇。我推开了门,迎接我的是一片黑暗。我望了望身后的房间,抬腿踏进了门。可是门外不是另一个房间,甚至不是平滑的地面。那像是一口深井,而我从井口坠落下去。
我就这样坠下去,很长很长的时间。起初里面是很黑暗狭窄的,后来越来越宽了。我感觉到一股阴冷的潮湿气息,尽管实际上我什么味道也没闻见。
最终,我下坠的速度变慢了。像是有一双手提着我的颈子将我缓缓放下去一般。我结结实实的触到了地面。可这却不像是地面。我脚下踩着的所谓地面是红色的,暗红色,这颜色的源头在那里,一轮绯月,它在地面上,或者,在地面里,深深地埋在下面,可我却能看到。可实际上,应当是九轮月亮,只有一轮是发着亮光的,而其他的八轮,都只有浅浅的轮廓而已。这些月亮或圆或缺,总之没有相同的形状。
我所处的这个地方很辽阔,满目的黑色,这是真正的没有边际了。而真正的地面,在我头顶上,看起来遥不可及。那有六条土黄色的小路。从我的位置能看见,一条通向沙漠,一条通向森林,一条通向草地,一条通向海子,一条通向方潭,一条绕过一圈又回到这里。
这是一个反转的世界,地在天上,而天在地上。一瞬间我刚才丧失了的感觉全都回来了,担心,恐惧,震惊,将洪水一样袭向我,淹没我。
我一寸一寸的挪向光的源头,那轮殷红的月亮,我小心地伸手去捧它,我原以为它会很烫,因为看起来它好似在冒着热气。不想在我的指尖碰到它时,它竟如水一样的泛起些波纹。到底烫不烫呢,我也不知道,我发觉我的手已经试不出温度。
那月亮的光开始渐渐暗下去了,我就惊恐的用手去护,可这次到底是没碰着它,眨眼的功夫,天地间全都是黑漆漆的了。于是好像有什么人背后看着我似的,我几次回了头却不见人。忽而那边竟又亮起红光,是另外的一轮月亮,那是满月。红光渐渐的亮了,我却发现头顶的路哪里不对劲。
那些路在变换,譬如先前西边那条还是通向沙漠的,这会子又去往草地了。原这路也是会变换的,每换一轮月亮,小路就跟着调换位置。要放到平常,这自是个有趣儿的事儿,可这时看了却越发诡异妖媚。
突然的,四下里就响起个声音,好似空灵的摇摇欲坠的垂在头顶,又像是潜伏在周围,隐隐约约的,忽而转到左边儿来了,忽而又跑到右边儿去了。那声音拖着长长的回音,我听细了才发觉是个男人声音,他说:“好玩儿吗?”我几欲抬手捂了耳朵,知道看见那个红色的身影从那边飘飘然来了,声音便停了。
那人紫发无风自飘,红衣上缀着流苏的金边儿径自摇摆。他好像是身上挂了铃铛了,边走着,铃铛的声响就起起伏伏,越来越大。他周身都像涌动着一股风,所过之处皆飘起落花,是些嫣红的桃花。我也不知道这花瓣是哪来的,却只见他拽地的红裳摇着阵阵铃声,踏花而来。
等他近了些,我才开始恐慌起来。怎么会是他!我明明就待在他的眼睛里!
他在三尺之外站定了,铃声就停了,桃花瓣也渐渐落在地上不动。他略略的抬起头,露出深紫的眼睛来。他上下打量一下我,脸上有了一点笑模样儿,只是笑意未至眼底。他张口,声音轻飘飘的,都带着回音:“看你这形容是害怕了?你还未见着真吓人的东西呢。”话毕他从腰间抽出个什么东西来,只是我竟看不见那是什么。他又说:“垂菱说过,若是看不见,就不会害怕了。果真是这样?”他手腕一翻,我脖子上就贴上了一个冰冰凉的物什,像纸一样的薄,却凉的让人要打寒噤。
我不敢动,愣愣的站在那里。我面前这个男人脸上笑意更深,将那冰凉的东西在我颈子上来回的蹭了蹭,冷厉眉眼略微的弯了一弯。他忽然敛了笑容,眯起眼睛盯住我身后不动了。我意欲转头去看,不想刚轻轻把颈子一偏,那冰凉的薄物就扎我一下。我轻叫一声,忙又缓缓地把头转回来。
“是你师兄来了罢,你可别乱动,若是我不小心伤了你呢,你师兄要来跟我索命也难说。”
我听见师兄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了:“你千辛万苦骗我们进这迷月阵,如今又拿出这东西来比量,到底是何居心?”
“我舞阑绝一时想干什么便能干出什么,我想干什么,还须得告诉你了?从来没有人能揣度我的居心,管他是神是魔是仙是鬼,要硬说有一个人呢,你们师父那余老头子,我还得考虑考虑。”
他声音轻佻,顿了顿,把我脖子上那东西撤了去,重新收回腰里了:“难道你以为我会杀了她了?留着还有个用处。不过难保我一时兴起呢。”
我退到师兄身后去了,偷偷瞄了师兄一眼。他只是拿眼看着那舞阑绝,也不说话。
舞阑绝一抬手,一股紫气从他手掌里蹿出来,绕他身子旋了一阵子,渐渐地没了,他周身的风又开始涌动,落花就倏忽腾起来,他的紫发顺着风飞舞。他轻巧转身,带起铃铛的声音。而后,他的头轻轻向后转了转,我只看清他半掩的侧脸,深夜一样的紫色瞳仁盖在一绺紫发里,他的嘴角微微扬了扬,抬起右手一摆道:“等我有了兴致,改日再来与你玩。”最后一字还未落下尾音,他的身影已不见了,我再仔细找时,却见他已在很远的地方了,又是极淡的一抹红色,宛如落日时太阳留下的最后一抹余晖,渐渐散尽不见。
依旧有铃铛的声音,和着他最后留下的四个字:“余--故--神女。”一字一顿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回声,绕在我身边散不去。
我躲在师兄身后,紧紧攥住了他的袖口,终于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对于这迷月阵,我是怕的,对于舞阑绝,我是怕的。因为到处都有太多的未知,我只是个神女,对于他这样的人,就什么都不是,跟个凡人也没甚两样。我记不得来华山之前的事情,我的记忆里没有身为凡人的经历。可到了今天这样的时刻,我才觉出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是断不能离开凡界半步的,因为过于的渺小。
是了,一个凡人也太渺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