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师父有一句名言,它是这样说的:“世所以为世,以人之生矣,而人为,乃成世。若人为而不道,世则难存。即为须从性,勤勤于本,于法之内,以好而为。如是,则世变而不失其真也。”
我初次听到觉得这话真是没什么条理,让人一头雾水。师兄就在旁边压低声音同我道:“师父的意思,其实就是人老了,要有点爱好。”
我一想,这话果真不假,师父他老人家八千多岁高龄,最不缺的就是爱好这东西。不过通常,师父的爱好于我没有什么影响,唯一有影响的就是剑法和观水东宴。这剑法呢,之前已经说过,师父喜欢编剑谱。而且闲着没事儿就编套剑谱来给我和师兄练练。对于师兄当然没什么事,于我可就有事了,就有大事了。所以我常常私下里希望师父每天越忙越好,越忙越好,千万别没事可干,要不然我就有事干了。
再说观水东宴。华山玄青门的观水东宴,这是天界人尽皆知的事。这宴席设在正殿炎辰殿,每月十八都有一次,来的都是各路的名仙高人。所谓“陪君看细水长东天地老,生生执手世世情”这种让最风流的神仙听了都觉得酸牙的主题。
观水东宴的排场阔到让人咂舌,只仅次于九重天上王母娘娘的蟠桃会。没有一样重样的菜,献艺的歌舞姬都是最好的,席间金碗玉盘,推杯换盏,师父每月都要为这个烧好多钱。经常听他暗自感叹哀悼他的金子,但到了十八号又乐此不疲地准备。我觉得师父这个人实在是个矛盾的存在。
每次宴席无不欢愉,多是一醉到天明,茶凉酒寒人才散尽。我虽是修为不算高,琴棋书画学的也不尽人意,但至少做饭是个拿手的活计。每次晚宴的厨工名单我总在列,亏得是九唐也同我一起。尽管是,师兄做的饭也很好,特别是煲汤的手艺,但缘由他自己不愿意当厨工,师父对他要求也格外少了些,是以每次晚宴他总是端正坐着等饭上桌的人。
记不清是几年前那一次,发生了一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那天炎辰殿上人还未到齐,师父向我招手,和颜悦色道:“阿故啊,上次的沸腾鱼做得好,今次多做几条来。”我答了声好,侧身进了厨房。
厨房的烟火味很是熏人,烧菜开火的声音也很难听,我用块青花布把三尺青丝整个包了进去,以免做完菜头上的油烟味浓的就已经不能见人了。
我做鱼的时候,九唐跟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话。她用一根小木棍探进灶子里,让火生得更旺些,然后对我说:“阿故呀,你知不知道,最近仙尊经常大半天都待在方丈仙岛。”
我没听清,回道:“那不正常,师父一直和蓬莱岛掌门来往甚密。”
“不是蓬莱,是方丈。”她略微顿了一顿,“你可知,方丈仙岛的掌门是个女上仙。”
我手一抖,把大半袋盐都撒进了鱼汤里。
师父看着我无奈道:“你下山重新去买食材吧。”我顺从地应了。实则在座的大多数,只要修得个上仙阶品的,皆是手掌一翻就变出一袋盐和几条鱼来。可师父在饭食上着实是讲究了些,变出来的食材味道自是不好的,所以每每都是派弟子下山去凡界买食材。
我从炎辰殿下到玄青门正门,刚一出门碰到一位女仙,她身着红袍,长发正绾,容态亲和,望我一眼说:“我好似是在上次蟠桃会上见过你,你可是余岚季上神的小徒弟?”
我微点头:“是,我叫余故。姐姐可是来赴晚宴的?”
“正是。”
我回想着从前没见过她,约莫着试探:“那……姐姐是方丈岛的掌门?”
“啊,莫不是你见过我?”
“未曾,是师父提过。”
“是吗?你师父他,同我倒很谈得来,琴棋书画,他颇有志趣。”
我心里想着,他除去琴棋书画,还对作诗填词喝茶饮酒种花栽树制衣配饰钓鱼念经读书美食制香乐理赏花游历天文地理剑法女红都很有想法,唯一就是对管好玄青门当好这个掌门不太在意。
可话一出口终归是变成了:“当然,他还是个好掌门师父。”
如此寒暄了几句她便上山去了。
概是天色已晚,再加之华山地处并不繁华,山下卖食材的店铺已熄灯打烊了。我想既然已经下山了,不妨就再找找看,腾起一朵祥云朝南面御风而去。
不过一刻,我行到一座小山头,看山腰间隐有灯火,就此降落。
这倒是个热闹的小村子。街上灯火通明,街上的老百姓都穿着礼服,街边多是卖些小东西,还有杂耍,卖点心的。我想说不准是遇上了什么节日,一问才知是当地的习俗,每月十五家家户户做糕点,家人共享。
我想这样真好,天界亦没有这么热闹。
我看见路边一家鸟店,尽是卖鸟。门口挂着一只鸟笼,笼中鸟通体鲜红,眼如杏,头上顶着两根朝天羽毛。我心道这鸟的摸样倒真是有意思。身后却突然传来轻飘飘一句话:“你倒是有兴致。”我不转头便知是师兄。
笼中鸟嘎了一声,拍了拍翅膀。
我道:“师兄,你来这里做什么?”
“许久不见你回来,我寻着你的仙气过来看看。”
我眼观转向笼中的红鸟,它轻轻歪头。
“我已是个神女了,下个凡界什么的不会出事的。”
他淡淡丢了句:“傲气。”
“这位客官好眼识!客官可知这鸟是西域的种,与长安城里当今圣上的那只爱鸟长得可像呢。”店老板左手指着鸟笼,右手抚着山羊胡,挤眉弄眼道。
我说:“师兄,我们买下它可好?”
“今夜你看好什么,尽可以买。”
我两眼放光问店老板:“多少银元?”
“二两黄金。”
这么贵!我当即膛目结舌,转头眼巴巴望着师兄。
师兄轻轻勾唇,修长手指没伸进随身银袋里,倒伸进了左边袖子里,手背一翻,再出来时,掌心已托了两块黄金。
最终是我拎着鸟笼,师兄走在后面。我将手探进笼里拨弄着鸟头上的羽毛:“这只鸟,我们叫它二毛好不好?”
师兄看我一眼,说:“倒是个形象的名字。”
这条街当真是长,灯火一路成金龙之势,蜿蜒顺山路而上。我们边走边又买了糖葫芦、桂花糕、烤肉串和一支仿玉步摇。
我说:“那师兄,我们何时回华山?食材还没买……”
师兄看着我:“华山的话,不用回去了。天晚又在凡界,诸多不便。我已经跟师父传音说过了。今晚我们就在这附近找个客栈什么的,凑合着睡一夜吧。”
“哦……哦哦……”
后来,我被一只白毛小狗吸引住了,因我觉得它甩头的动作很可爱。我转头看着师兄。
他看了一眼小狗,挑挑眉道:“不行。”
“你……你不是说过买什么都行的嘛……”我垂眼看着地面,低声咕哝,又偷偷抬眼看他。
他略微仰了仰头,眉头轻轻拧在一起,似是若有所思地说:“我后悔了。”
我们在隔街稍远的一处有泉的地方找到一家客栈。这是家陈设简单的小客栈,正门垂帘,有夜风拂过帘珠时珠子碰撞的叮叮当当声,珠帘边上点着两盏用油纸罩起来的油灯,灯罩上拴着铁丝挂在屋檐的突起处,油纸罩呼啦呼啦的响,火苗摇曳许久,险些熄灭。
店里点着昏黄的灯光,柜台的方桌后面空无一人。我扒着桌沿把脖子伸进里面看,发现掌柜的躺在椅子上面已经睡着了,轻微打着呼噜。也不知是这动作挤着二毛了还是怎的,总之它很响的嘎地叫了一声,那穿着粗布衣的掌柜惊得直直从椅子上掉在了地上。
我捋着二毛的羽毛,满意的看着掌柜蓬头垢面从地上爬起来,陪笑看着我们:“二位客官,您……要房间?”
我说:“啊啊,给我们两间房吧。”
师兄严肃看着他说:“一间就行了。”
我惊诧地望着师兄:“什……什……”
掌柜看看我,又转而看看师兄:“好好。这边,请跟我来。”他绕过桌子,领我们往黑幽幽的回廊里去。
房间还算是宽敞的。我把二毛的鸟笼放在一张圆桌上。
忽然师兄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我出去一趟。”
我不解:“啊?可晚上这么黑……”
却见他径直走向门边,重重说:“阿故,你就守在房间里,别出去,若是累了就歇息着吧。”
我含糊应了一声,瞥见窗外隐隐浮了一层浅浅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