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月胧明
第一章
天气一日比一日的冷。我猜想腊月的太阳约莫只是个摆设,透着淡淡的光影,没什么生气。
“阿故,为师让你三日之内练好一个起手式,现在三天过了,你在干什么?别告诉我你没听见为师说的什么。”
“啊不不不……师父我只是看……看此处景致很美好,所以哈哈……有感而发想写首诗了呢。”
石桌上闲闲坐着的男子以手托腮,映着身后十里竹林,眼眸满含笑意,亮如新月:“啊,情之所至,诗文助兴。你倒还记得为师教过你什么。”复而微微皱眉道:“那么,诗呢?诵来与我听听。”
我眨眨眼,装模作样的咳嗽两声,望着雾霭重重的华山诸峰胡诌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呃华山不是云。”
“不错。背得很顺口。”
我张着嘴看他,半晌才低头小声坦白:“好吧我错了师父我不应该骗你我剑也没练诗也做不出根本没把师父的话当回事实在该挨罚了但我以后再也不这么干了真的。”
男子起身离开,烟灰色外氅拂过满地竹叶:“那现在练吧,明日我要看你的起手式。”走了几步又回身说:“你刚刚说该挨罚来着?”抚额想想道,“今天玄青门用晚饭的碗全给你洗了。还有,不准找你师兄帮忙练剑,否则这一个月的碗你全包了。”话音落地是一声笑。
我抬眼望望竹林,一阵清凉山风吹过,在这样舒服的小风下沐浴的我,心情却糟的没话说。我十分遗憾地想,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我和九唐约好去偷看她师父幽会的事又要泡汤了。
我不明白师父向来不拘小节的性格,为什么对这套剑法颇为固执。一个起手式,给了我足足三日。再者说,平常我哪一次练剑不是找师兄帮忙指导,师父亦一笑而过,今次居然明令禁止……真是让人不能理解。
可玄青门到底是天界屈指可数的大门派,小道消息的传播速度也是一流。就像前几****听门中传言,说掌门不久要隐退了。
师父要隐退了……嗯,师父要隐退了……这句话怎么念怎么不顺口。师父这样头一号风流潇洒的神仙,连一日的关都闭不住,他要隐退简直相当于他要自己把自己憋死。
我进师门的时候是十年前,那年我七岁。我是被师父领回华山的,从前我以为玄青门是学习知识的地方,同时还要通过学习,明白将来要怎样混迹于世,就像是人间的私塾。
我听说能上的起私塾的都是有钱人,我也就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也是有钱人。又因为师父教导我应当扶贫救困,是以我曾拿了师父床底下私藏的一包袱银子,站在人间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来一个人就给一两银子,还对人家说:“扶贫救困,不谢不谢。”一站就是一天。但师父不体谅我的辛苦,罚我在炎辰殿祠堂跪了一晚。但我认为能成大事者都要有顽强不屈的精神,不管师父怎么罚跪,我都对此乐此不疲。直到师父叹着气对我讲:“阿故,你不用扶贫救困了,你救的人已经很多了,老天都会感谢你的。”
当然后来我知道,这里不是人间,师父是神仙,我生活在神仙的世界里,而玄青门是这个世界里生产神仙的地方。可新问题又来了……我不明白神仙是什么。
幸好我同门的好友九唐先我两年入玄青门,明显懂得比较多。她这样说:“阿故啊,其实所谓神仙,就是可以长生不老啊,可以不吃饭、喝水、上茅厕,还会许多法术。你不知道一共有三界么?天界是神仙住的,凡界就是人住的,地界是妖魔鬼三族的地盘。神仙彼此也不一样呢,有些生来就是神仙,有些是凡人修炼成仙的,玄青门就是教你怎么修炼成神仙的嘛。”我才终于搞懂。
还有一点让我很困惑,那是与我周身环境所不相干,我自己的问题,我没有从前的记忆。记忆里出现了一个断层,把我进师门前的八年过活都埋没,每当我想去触及,太阳穴上的那颗朱砂印记就烫的灼灼逼人。我不知道自己娘亲是谁,阿爹是谁,连师父都刻意避开来不让我晓得,昨个儿还说我是他从东海海底捞来的,今日又改口成了是他老人家从长白山山腰一棵松树枝上抱来的。由于师父叫余岚季,我叫余故,我曾一度认为师父是我父亲。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试探着叫师父“阿爹”的时候,师兄把整个香炉摔在了地上。
我的师兄,姓段名温言,是天界有名的天才。原是因为我还没进玄青门,师兄他就下凡界游历了,才导致我一直自信的认为我是掌门大弟子,所以每天就可以胡作非为……胡作非为也是不行的,会被师父罚抄经书。
我第一次知道我有个师兄,是师父跟我提起。他脸上有骄傲神色,说:“你师兄七岁进师门,两年就得了仙身,此后五年成了上仙,这是天界从没有过的稀奇事。”后来总有人跟我谈论他,说是:“你师兄是整个世界的奇迹,他……”我就接话:“我知道我知道,他原先是个凡人,七岁拜师九岁得仙身,还当众单剑败过浮止上仙,从此名动天下无人能及惊才绝艳天赐奇才,十四岁就修得上仙阶品,把三界都耍的团团转,您不必说了我都明白。”这时候师父就会拿眼瞪我。但我感觉没有什么,只是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比我更了解我师兄,这实在是不太正常的一件事。
事实证明我一点也不了解他,更不想去了解。别人都在我面前把他吹成了一个传说,虽然他的经历着实很传说,但传说听多了,在人心中就不那么传说,因此也就不是真正的传说。而他们越把他说的神乎其神,我就越觉得,这个人离我太远,说不定一辈子也见不着个活的。
直到我十岁那一天。
那时候,我每晚都梦到一个梦。梦中是一片天目琼花的氤氲香气,隐隐有薄雾笼罩,像是在九重天上。面前坐着一个白衣女子,金丝软榻,锦衣玉饰。她斜倚窗檐,看向窗外,面上模模糊糊的,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她教导我说:“小安,为神仙者定不要执着于身外之物,应潜心修道,一意养德,万不可迷了心智,堕天为魔。”我听着自己含糊应了句什么,却又听不大真切,每到此刻,这梦就停了。
我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这两年随师父上天下海,见的人很多,但确然没在九重天上见到过这样一位白衣女子。我越想越觉得奇怪,就去问师父。
意料之中的,师父不告诉我。他眼含笑意地摸着我的头道:“阿故啊,那天给你的剑谱,你练得怎么样了?赶紧去竹林练剑去罢。”得,又去竹林练剑,我哭丧着脸心中嘀咕,师父你编理由也编个像样的啊,怎么每次都是练剑啊……
要知这虽是个打发我的借口,但若是不去竹林挥几下剑装装样子也实在说不过去,再者我虽已学会不少法术,却唯独拿这剑没办法,两年来一套剑法依旧是舞了这一招便忘了下一式。
我拖着师父赠的凉夜剑一点一点蹭进竹林。
玄青门是个悬浮在华山上空的门派,除大小亭台楼阁,习武念经之地共一百八十三处,最高处还立着三座大殿--各种活动、集会和议事的正殿炎辰殿,炎辰殿左边的掌门居所惜魂殿,以及炎辰殿右侧的五大长老居所结魄殿。
而我就住在惜魂殿上。
惜魂殿太大,坐落于华山南峰峰顶的一朵祥云,殿后院的竹林足足十里有余。
我寻了一块空地舞了那么一式两式,边喘着气边想着下一式是叫推……推什么玩意儿的来着?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只得把凉夜剑一举,胡乱推了推,又煞有介事地再推了推,推罢垂下剑,再想下一式。
师父有很多爱好,其中一条就是钻研剑法。我现在舞得这套“寒梅破春”,便是他新创的。
这么停停顿顿舞剑舞得实在太累,干脆扔了凉夜剑召来一朵云,跳上去坐在云端,玩起束发的白绫。
这时忽传来脚步声,我以为是师父来检视了,慌忙想跳下去,装作练剑练得很认真的样子。不想一阵风起,我正手忙脚乱,手中的白绫竟被风吹了去,探身慌忙想去够,结果一个没坐稳眼看就要从云头上栽下去。
幸好我在关键时刻头脑总是十分清醒,空中双手结印,默念了个决。最终还是没捞得着栽下去的。
不然师父见自己这徒儿从空中忽的掉下来,还摔了个狗啃泥,不但不会伸手去扶,还定会先大笑一番,待笑够了,再瞪瞪黑眼珠子,装作一副他是想忍笑没忍住的表情。
我能想象的出来。
稳了稳心神,我睁大眼睛强作镇定地往下一看。可巧不巧,这段白绫当真会找地方,此时正不偏不倚落在一个玄衣少年头上。
我刚庆幸来人幸好不是师父,转念一想不由渗出一身冷汗。
既然来者不是师父,那那那还有谁能上得这惜魂殿?只有师父才知道解开结界的令决啊!莫非……师师师师父你快来救徒儿啊。
正当我胡思乱想疑神疑鬼之时,玄衣少年抬指撩起白绫,朝云上望去,清浅一笑。
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眼前的玄袍少年,高挑的身段,如墨的黑发高高束成辫子,用冠套着。眉眼英气,脸颊轮廓硬朗,像从画中淡笔勾勒出的。琥珀色的眼,九天的繁星都尽数落在他的眼眸,而他在一片星光中望向我。
我僵硬地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扬了扬手,示意我下来,又顺势做了个法术将白绫重新束回我头上。于是我还真就从云上跳下来。
他拎起躺在一棵竹子下的凉夜剑,在手中翻了个个儿,“来,我教你。”话毕真舞起剑来。
山风清凉,竹叶飘飞,也不免沾几瓣在他的玄袍。
我刚微微回神,即刻又愣住了。
一招一式,招招式式,寒梅破春,九州失色。
一套剑法舞罢,少年将凉夜剑往我跟前一递,问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他又问了一遍。
我正在回忆他刚刚到底问了句什么,于是这遍我又没听清。
他道:“你……”
我终于想起来:“我……我叫余故。”接了凉夜剑。
他自顾自道了声:“余故。”顿了顿复又低低喃道:“余故。”默了一会儿,才又说:“你舞给我看看吧。”
我努力想着剑谱上所写,结果还是一点长进也无,玄袍少年轻叹一口气,几步上前,右臂环住我肩膀,握住我右手,从第一式开始手把手地教。
我当场惊得打了个哆嗦,从第一式到最后一式都绷紧了像根弦。
教过剑法,少年直将我送到惜魂殿门口。我见他竟还无走的意思,正欲开口问,就听师父的声音从殿里传出来:“温言,阿故,进来吧。”
我反应了半晌,迷茫地望向身旁人:“师……兄?”
后来想想,他教我剑法时应该已经知道我是他师妹,我那时却不知为何没有想到问他名字。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知道他就是那个勾勾嘴唇就能轻易将三界翻个个儿的段温言。但最要命的是,通常完事之后他本人已经云淡风轻的回去喝茶去了,当事人才明白自己被耍了,三界也恍然大悟的发现时局已经变了……
是因为他太光芒万丈,我才要用好长时间来适应他是我师兄这样的事实。那个只活在世人的传说故事中的人,在那一天突然闯进我的世界,来到我身边,从此夜夜梦回。
所谓那一天,就是仙历四十万零八百五十三年,七月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