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三刻,一只雁长鸣着飞过惜魂殿上空,我被这叫声惊醒,茫然好半天才弄清楚怎么回事。我这个人有一个毛病,就是半夜一旦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思忖良久,我起床靠在窗边小榻上吹笛,是那首我白日里练了好久的最喜欢的《雨霖铃》:“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哼起这首曲子,时光都有片刻的静止。
在这片刻的静止里,合着曲子的箫声从院子里传过来。我微微愣一愣,点上一盏不着花纹的白油纸提灯,裹上鹤氅举笛奔到后院。
竹林萧瑟的撇下浅浅的光影,师兄一手掂着玉箫,一手转着银纹走游龙酒杯看我:“将破晓了,可举杯一叙?既有晓风残月,三杯酒后,今宵可醉卧此处。”
我僵着脸看他:“此处只有竹林并无杨柳依依,四月天凉,今宵酒醒医馆病榻,伤寒难愈,举药碗声泪俱下,便纵有、千种风情,只惜染病体弱,无力与人说乎!只怕师兄若要醉不必三杯,一口酒后即可醉卧此处。”说完倒一杯酒一口饮尽。
师兄深深看我一眼,幽幽道:“今晚上皮痒了是不是?”
我干笑着把提灯搁在桌角上,在石凳上坐下又喝一杯酒。
师兄盯着我抬手举酒杯的动作,轻声说:“本来打算送你样东西,你既然这样说,那就算了吧。”
我立即把身子探过半个桌子,闪乎着大眼睛,软着声音道:“师兄,我刚刚跟你开玩笑。其实你很能喝的,三大坛也不会醉倒的,而且四月已经快立夏了,天一点儿也不冷,师兄身体很棒绝对不可能害伤寒的。所以……所以,师兄你既然已经把那东西准备好了,就拿来给我看看吧。”
他笑着意欲数落我,然而最后只伸过手来刮我的鼻子。随即他从背后取出一只顶大的雕龙纹象牙首饰盒,拨开铜扣,里边平躺着一套素银首饰。有凤凰卷草头冠,一只牡丹花主簪和一对菩提叶缠枝钗,还有流苏云纹偏簪四只,海水纹跃鱼嵌宝璎珞,和六只细细的鸳鸯莲叶镯。
我看得呆住,用手比着颤着嘴唇道:“师……这……这、这……”
“这”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生辰……早过了,怎么还有礼物?”
“嗯?”他含笑点我额头:“不是生辰就不能有礼物?不喜欢我可以送别人。”
“别,师兄,我喜欢,特别特别喜欢的。但是……无功受禄怪不好意思的,你说我怎么谢你?”
“唱歌跳舞,会吗?”
“唱歌就算了,嗯……跳舞的话,我看过很多舞姬表演啊,可以试试的,那、那我想戴着这套首饰跳,行不行?”
师兄从掌心里变出一只小铜镜,递给我道:“自己戴。”
我把镜子立在桌上,躬下身子对着镜子盘头发。好久才在头顶上盘好髻,余下头发在颈后用白绫束起来。髻上簪好牡丹簪和缠枝钗,偏簪用在白绫上边,最后凤冠怎么也戴不好,总是歪歪斜斜。师兄笑一声转过来帮我戴好,又挂上璎珞,六只镯子套在一只手上。
我再看镜子,虽然没涂脂粉,可觉得三年前十五岁的及笄礼上,我也没有这样好看过。大约因为是师兄送的,所以格外欣赏。
装扮完毕我起身退到空地上,师兄配合的吹箫。
乐音袅袅,我尽全力稳着步子起舞。银镯碰在一起的叮当声,听来像山间涓流。我今天穿了绣水墨山海的白色腰裙,配深蓝色大袖上襦和白鹤氅,想象跳起舞来应当翩翩如一朵旋转飘落的广玉兰花,可这只是想象,我没学过舞,跳得有些促脚,大概只能像一朵含苞且生的奇形怪状的小桔梗。
我鼓励自己大胆一些,于是就随蜿蜒而上的曲调开始旋转,慢慢快了,突然平衡不稳,脚下一空,右脚脚踝着地,头上的头冠也配合的飞了出去。
我想的却不是脚有没有事,只是惋惜纯银子软,那头冠这样摔出去大抵逃不过断掉的宿命。
蓦然眼前黑影一闪,灯光晃动,师兄接住我的腰,我险险站住,脚踝疼痛不止。心里想怎么老跟脚踝过不去,要是以后一活动脚踝就扭到还要人怎么走路啊。
师兄一手扶着我蹲下检查,轻轻扭动我的脚踝,我立马倒吸凉气,哀求:“别……别扭了。”
他皱眉打横抱起我,我想起什么,大叫:“头冠!头冠!”
他无奈去捡来,我扒拉着他的手,确认头冠完好无损方放下心来,又支使他抱我去石桌,我把冠子端端正正摆好,首饰卸下来,抱起首饰盒才叫他走,他抓起提灯说我:“脚扭了还想着这些,要马上抹药休息的,女孩子家学着爱惜自己一点。”
虽是批评我,我心里却听得很舒服。
走到门口看见黄衣一闪,我刚想叫住浣颜,她已不见了影子。最后一眼看在她微微撅起的嘴角,颊上挂着什么晶莹的东西,在灯光下照得透亮。
我看着师兄道:“浣颜她怎么怪怪的……”
“她不会有什么事,你先把自己照顾妥帖就好。”说完手又箍得紧一点,不知是不是怕我摔下去。
我喜欢他怀里的温度和隐隐的桃木香,慢慢地开口问他:“师兄,你说,我长得是不是不漂亮?不如秋窗姐姐好看?这套首饰很名贵吧,我戴着会不会可惜?”
他脚步一顿,好久才回答:“怎么会想到和她比?没有这回事,你长得很好看。”
我心里很开心,就轻轻笑出声。师兄抱我走进我房间,直接放到竹床上。我由着他把脚端到他腿上,用师父给的薄荷膏涂了三层,又软软的说:“那,我跳的舞呢?转个圈都会扭到脚,动作一定很笨吧。”心里又一边想着,秋窗跳舞一定很美,不知道她有没有给师兄跳过,当时师兄也在吹箫给她伴曲子吗?
我本以为他会像平常一样带着调笑说“你也知道自己动作很笨啊”,或者“女孩子都应该很会跳舞的,你跳成这样子,像不像个女孩子啊”。
可他没这样说。他好像没听见我说话,帮我把被子掖到下巴,笑着轻抚我的额头。
可能是跳舞跳累了,半夜醒来就再也没睡着过的我眼皮居然开始打架。
半梦半醒间,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轻声道:“你总爱把自己想的不如别人,其实没有,这是我见过的,跳得最好看的一支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