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时间着实是个磨人的东西。
上次师父口中的“一个月”,被我诚惶诚恐念叨过了。师兄曾说,若是你想时间走得慢些,它偏飞快地跑,你若盼着有一天到来,它却非要你巴巴等好久。是以这一个月,我一直想着师父隐退的日子,望着能像师兄说的,时间慢点再慢点,可这时间过了,却依旧觉得实在太快。这么看,师兄那句话,并不太能当真。
离别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师父偏偏挑中在深夜不辞而别。
三日之前,师父刚刚教完我岳楼剑法的收尾式。黄昏时候,午时上来的暑气将将歇了,师父传音叫着我和师兄到西侧殿的小吊脚画楼边上吃茶。
转过大片虞美人,半苑楼底下设了一方长桌,几把座椅。师兄煮茶,师父摆香。青瓷茶具,杯里躺了两条游鱼,后山茶园里种的大红袍,萧条的叶子飘在壶口,映着微微的青碧色。
背影里龙纹冰裂釉的香炉,师父掌心生火点了小香塔,扣上炉盖,白雾施施然升起来,清幽檀香纷杳而来。
我轻抿了一口烫茶,转着茶杯待茶汤凉下来的功夫。师父移开香炉,挑着细长眼角道:“唔,阿故,你近几年竟越发标致了,与从前教我领回惜魂殿来的小毛丫头,却像是两个人了,喏,你可知你从前,”微瞄了师兄一眼,“你从前,整日里活蹦乱跳,打理好模样出门,必定蓬头垢面回来,甚不像样。”
师父从不曾这样说话,像长辈和蔼对晚辈关怀的语气。纵然我刚来玄青门那会,整天和九唐厮混,没少逃集体课,也没少干混账事,弄得实在不像个姑娘家,可这些事师父笑笑就过了,往后从没提过,今日提起来,估摸有些不寻常。
我以为他终于肯吐露我的身世,坐端正预备听师父宣布大事,他却瞥着远处总说些不相干的,譬如,一会儿道:“这院里的虞美人最近开得盛气,却不知明年是否还能开的这样媚?”一会儿又道:“哦,半苑楼上那只小玉狮尾巴断了两截,也不知被风吹哪处去了,择日须得再教匠师重新打一只。”
我一杯又一杯喝茶,香快燃尽了,师兄只顾低头,右手手指搭在茶壶缘上,一下一下敲,面上形容冷的吓人。
师父观着茶色悠悠然说:“这原是武夷山上瓷声真人种在寝殿前头的一十三棵大红袍仙树,一百年前他来我这处串门,顺了五棵与我来做了人情礼,这是百年来生的第一树茶叶,昨儿个才开始采取,倒巧了我挑的日子,能叫我走之前尝上一回。”
我手臂颤了颤,抬眼看着他。
他笑笑淡淡道:“后边茶园里的茶树,以往都是我每月得了空去瞅瞅,好指点指点事茶的小仙,往后恐怕却不能了。阿故对茶这东西没甚研究,温言,从明日,便换你去看着,我倒也放心些。”
从明日……我端茶杯的手一哆嗦,杯子摔在地上,茶水染了今日刚换上的青裙,成一大片水泽。师兄手指一顿,眼里盯着游走的茶叶,神情一派清肃,却未答应下来。
倒是师父道了一声:“怎么竟如此不仔细,喝个茶也能喝的这样。”
我看着他的脸,他的脸掩在香炉冒出的白烟里,氤氲的像仙气缭缭,我仔细记住这脸的模样,只怕转眼就忘了。
时间绵长的叫人看不见尽头。
师兄起身对着师父微躬了躬,缓道:“那我去取酒来,为师父,为师父践行。”
“这么着也好。左右我明日一早便走,时间着紧,这档子事现在办了也罢。”
师兄端着一坛槐花酿,一一斟了酒,每人一杯,我颤巍巍执起杯来,却许久没喝下去。
喝过了酒,我随师兄绕到桌子侧边,并排着朝着师父,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好久不曾行过这样的礼数,我知我已没多少时间能再看见师父,却迟迟不敢望他的眼睛。
眼角润的凉悠悠的,师兄过去说,我一想伤心事眼角就红得厉害,我约莫此时那处必定像烧着了。水珠滚下来,却在它砸到草地上,我才发觉。师父扶我起来,轻声问:“怎的哭了?我不过去离这儿两百里地的倾渝山住着,你若想我,驾朵云去寻我便是。”
我此时哪里还顾得了什么身世不身世,只狠狠想要把哽在喉咙里的东西咽下去,想说句话,却不知说些什么好。我原想明日早起还能见着他,晚上思忖好了明日再讲也不迟。
散去时,他扳过我的手,重重写下一个字,又留了一句话,这是他在华山时候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他说:“阿故,为师没教过你什么大道理,可你一定且记着,且记着这一个‘道’字。”
第二日卯时我便从床上爬起来,天还没亮透,我下床,点灯,穿衣,想着去师父书房,在他临走前说些聊表壮志的话,好让他宽慰些。我拽上外套出门,刚出得门去,正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我揉眼抬头,瞧见师兄那张不带表情的脸。他脸色发青,好久叹气道:“阿故,不必去了,师父他,子时三刻已背包袱走了,谁也没说声,只给把守着山门的小仙官留了封信,叫他捎给我。”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我惶惶然接过,颤着手打开,从里面掏出一张顶大的熟宣纸。不着纹饰的纸,顶头两个字笔走银钩,只两个,道的是:保重。却连个署名也没留。
我盯住看了半晌,将整张纸边边角角都仔细瞧遍,再没发现一个墨点。
保重?最后师父想给我们留下的,就只是,保重?
好像一头冰水当头泼下来,从前心一直凉透到后背。只叹当时年纪小,尚未体味出师父写在这“保重”二字里的,乃是个什么。
手颤抖的停不住,被师兄缓缓握住,贴在他胸口。
“别找了。就只有这两个字而已。”
我怔着好半天,只顾看天花板上萦着微光的梁柱。
穿堂风一灌,镂花窗框子猛然颤了一颤,烛灯影子晃三晃,灭了,只留一段缭绕的,长长的白烟雾。
师兄袭掌门之位,算来是五月十五。
仪式办得派头很足,十来丈高的大台子上,围了八面迎风招展的旌旗,鼓擂得像要上战场。师兄虽吩咐一切从简从简,丝竹乐队还是奏了一整天才收拾收拾打道回府。
台下议论的议论,说闲话的说闲话,无非怎么仙尊不说一声就走,或者新掌门继位应该几日前就大张旗鼓的准备云云。师兄朝台子上一站,什么杂七杂八的声音都安静了。他先冷冷扫一遍乌压压站成一片的弟子,微微偏了头缓缓丢出四个字:“秉甫,文书。”
叫秉甫的小仙官恭恭敬敬呈了一卷金灿灿的卷轴过来,师兄低眉接了,干净利落抖开,清清冷冷读出师父日前拟好的交接文头:“承德君八千七百一十七年,华山玄青门原掌门余岚季履职期满交位予长徒段温言……”
师兄为人严肃,把做掌门的威仪拿捏得很是到位,端起架子来竟不逊于当今天上紫金宝座里头端坐着的玉帝老头子,与他平日里温和的性子简直判若两人。读完文书他一句闲话没多说,只施了个礼,眼风扫过台下一众仙徒,没见过世面的小弟子们吓得从头皮到脚趾间统统打了一回哆嗦。
师兄瞥了一瞥五花呼哨的旌旗子,说了句:“叫厨房摆宴庆贺,本尊身子微恙,不在此处奉陪了。”轻飘飘提身子飘回了惜魂殿。
第二日风朗日清,大清早师兄把我从床上拎起来,叫我整理仪容同他去拜会各派仙僚。我极不情愿的打着哈欠跟去了。
这几日极其忙碌,十三个门派,并带私底下一些小学塾小道观,再加上各族君主的府邸,甚至从前师父交好的一些佛寺,师兄都要去坐坐喝口茶,这么下来,经过我精心排名品评,最终得出峨眉山派的竹叶青为年度最好喝茶叶。
师兄不喜客套应酬,说是拜会,实则就是去说几句寒暄话,便要走。做主家的这些人也大多早早听过师兄名号,知他这般性情,每每敷衍的稍作挽留,师兄必然继续推拒,他们故作惋惜地说句往后常来什么的便送客,如此这一次串门算是走完了。
只有西边榆叶梅林里头住着的白泽一族听得师兄的威名还不够如雷贯耳,白泽君昔时与师父是酒肉朋友,今次极力挽留师兄和我并带随侍的仙官仙婢们在他宫中留宿几天。我和师兄盛情难却,想往日他与师父交情甚好,才勉强答应。
谁知几天前走得急,出门没看黄历,这一住住出件事来,要是个寻常小事也罢,可这事是个大事,且是个关乎我人身安全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