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四月中,暮春的花事零零落落。我随师兄在后院种下成片的千日红。
玄青门处在一年里最安静的季节,没有什么活动,每天只是照例诵经,修习,练法。好友有时聚一聚,遭数不多,每次都草草散了。
一日师父给我上岳楼剑法第四十二课。我真佩服他,一套剑法七七四十九路,他教了……一二三四,啊,四个月还没教完,可见师父优哉游哉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多么有耐心的心啊!
今天要学的这一式叫“横步生云”,师父是这么解释的:“阿故啊,要想用好这招,应当先一步或两步跨到距对方脚边两尺的距离,当然如果是右手执剑最后一步就是要右脚着地,如果不幸是左手拿剑就相反,这时候剑尖要向后,腰要前倾,手往后伸直,手背朝上让剑平放,不过要小心不要划到自己。距离到了就马上划向对方肋骨,狠狠地划,刀口控制在三寸左右,然后另一只脚朝前迈,落在对方背后一丈的地方,横剑抵住他后脖颈。总之还算简单。”
我垂眸接话:“确实简单,我从没见过这么简单的。”
其实归纳总结一下,这一式就是一步上去照着别人腰砍一下然后转到他身后。我都有点崇拜自己的概括能力了。
师父说:“这一招要用在两人之间距离比较近的时候,但也不能太近啊,如果很近,人家就分不清你是要砍他还是要投怀送抱,所以一定要拿捏好距离。”
我说:“但是如果让对方以为是在投怀送抱,其实有一半确实是投怀送抱,但另一半是实质性攻击。然后他就会愣住,于是我就可以出其不意的攻击,这难道不是更好吗?”
师父笑眯眯的看着我,好久才说:“那你就试试,看看人家会不会在你刚动第一步的时候就干净利落的结果了你。”
我仔细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决定放弃这个不要命的计划。
这么练了能有一个时辰,师父一直在旁边桌子上自斟自饮。我眼睁睁看着他喝下三大坛天界十分有名的,存放了两千年的桂花酿,还能和梦少隔空在意识沟通里下棋并完胜三局。这究竟是怎样让人毛骨悚然的酒力啊……
偶尔时候,他会看我一眼,然后指点一句,比如“手要伸直,重新练”,然后我就要从头开始。或者是“步子太大了,容易摔倒,重来”,于是我又重新尝试。
终于,在他胜过梦少五局的休息空当,我拖着剑一口灌下半壶酒,然后苦着脸问他:“师父啊,下午我还要去练笛子,今天就到这儿好不好。”
他头也没转的把玩着一颗黑子,语气坚决地说:“不好。阿故,你练得速度太慢了,再这样下去,就没时间了。”
我举起酒壶:“什么叫没时间了?”
他偏头过来,脸上带着笑,以后想起他那个笑,我就会突然觉得很暖很暖,暖过任何季节的太阳。
他抬起右手摸我的头,然后把碎发别到耳后去:“因为,一个月以后,我就要隐退了。”
我刚要把酒往嘴里倒,听了这话,手突然不稳的一抖,剩下小半壶酒都洒在脸上,顺着下巴淌进广袖的白色上襦。
“师父……”
“到时候你师兄会接任掌门,他是个很认真的人,会把门里管理的很好。以后你要是有不明白的事,就去找他。”
不等我说话,他转头看着天,脸上轮廓很清晰,阳光染出光影:“这套剑法,是我最后要教给你的东西。它很难很不好练,但招招精细的毫无差错。如果掌握得好,它会救你很多次。”
“阿故,一定要好好保护好自己。”
我满脸都是酒,鼻子里充斥着桂子清甜的香气和浓郁的酒味,我想就算现在哭出来也不会有人发现。但是打了好几圈的眼泪又回去了。这种酒味,在多年以后,我每次想起师父,都像是绕在我鼻尖。
这是我不喜欢喝桂花酒的原因。
练剑回来经过启明湖,隐约看到亭上人影晃动,走近一看才知是师兄和秋窗。几日之前秋窗在炎辰殿与我碰见,她主动同我打招呼。她长得很漂亮,眉毛微微上扬,双瞳剪水,脸色莹润,双唇微抿,眉眼虽然不浓丽却清雅别致。同我打招呼时行揖礼的动作,亦是贵族门庭长久调教的大气温婉。
我想象她曾经是公主的时候,戴着金钗首饰,穿着颜色鲜艳的锦缎襦裙,应该是很好看的模样。我只能在心里悄悄承认,我不如她漂亮,也不如她有才华,更不如她性情温雅。
师父一直致力于把我培养成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结果最后成了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废柴……
从前秋窗还没来玄青门的时候,师兄曾教我下棋。这事本该师父教我的,但最后以我上了八节课后还没搞明白“马”要怎么走而告吹。在师父彻底断定我对下棋一窍不通的时候,师兄自请来教我。结果我在半个时辰之内把初步规则全部掌握。后来九唐惊讶的问我师兄是如何做到的,我撇撇嘴回她:“没什么。他给了我一本棋谱,说我背会一页他就给我做一次我最喜欢的清蒸鲈鱼。说完他就出去了。”
师兄从五岁学下棋,如今已经二十四岁了。在我进玄青门到现在的十年里,我从来没见到他输过。如此高明的棋艺,秋窗竟然还能与师兄杀成平手,比起来我的水平实在是太惨不忍睹了。
这时候亭中博弈正酣,师兄手捏一颗红子盯着棋局转了好半天,秋窗先看到我,勾起嘴唇笑了笑。师兄一回头,看见我一愣,招手道:“阿故,你来学学。”
我磨磨蹭蹭走过去,坐在一旁观摩。秋窗给我倒了一杯茶。
几个回合,师兄修长的手指执起一子落在秋窗的黑色的“帅”旁边,秋窗忽然眼睛亮了亮,随即轻叹一口气:“我输了。”
我赶紧凑过去看棋局,师兄准备收棋盘,被我一把按住,用手指头指着道:“这怎么就输了?把这个子跳到这边来不就好了?喏,就这个位置。”
师兄看我好一会儿:“阿故,上次白背了,把鲈鱼给我吐出来。”
秋窗在旁边掩着嘴憋笑。
午后的阳光,以一种精巧的角度铺开在启明湖上,成群的鱼一尾尾西行,远处松树林里铮铮的鹿鸣,传过来已经成了一片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