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由于师兄和目标对象要在后院的启明湖边钓鱼,我和小千一人穿了件青衣,头上顶一条碧色披帛,只露两只眼睛,可与湖岸上绿色的花草融为一体,便于伪装。但考虑到旁人一扫眼看到花草丛里长了两双贼亮贼亮的大眼睛会是何种惊吓,我们又各自在脸上蒙了层青纱,方才出门往湖边赶。
初夏的启明湖,水清清。一池荷花,红得亭亭。
青衣少女立在湖边,左手撑一把二十四骨油纸伞,伞上广玉兰盛放。及膝的乌发绾成一朵花的摸样,用一只打磨光滑的广陵玉簪子别在后脑,让人实在无法将她与钓鱼这种事联系在一起。湖畔的小风撩过她的衣裙,显出一双白绣鞋。她握伞的手紧了紧,袖子向下滑了一滑,露出莹白手腕上的翡翠珠串。
我硬拖着看美人看得动不了的小千躲到离湖岸远些的一棵柳树后头,那儿恰巧有块大石头,可供坐下休憩。
未几,师兄玄衣飘摇出现在来湖边的青石板小路上,背着的手执了一柄折扇:“秋姑娘这几日,在门中住得可习惯?”
撑伞的少女斜过身,略微点头道:“是,师父待我很好,同门也都很热情。”
师兄望望启明湖,扯出一个笑:“姑娘不介意的话,不如我们到亭中坐坐。”
她回了一个字:“好。”
启明湖上的八角亭,曾有那么一段故事。
算来五万年前,玄青门才刚建立不久,那时的掌门展荒上神是个风靡三界的厉害人物。三月初十,正逢鬼族传统的邀灯节,鬼君一张请帖传到天界请他来参宴。邀灯节邀灯节,本是半夜来庆的节日,整个鬼族地界被彩灯装点得五光十色,犹是举办筵席的露台一围最甚,明晃晃的亮如白昼。台上歌舞升平,宾客一夜畅饮。
正是欢愉时,竹台上舞姬轻足点地,起一支新舞,罗纱裙旋转间,一只高高悬挂的彩灯嗖地掉下,火势飞快蔓延整个竹台。
为使彩灯亮起来时更加明亮,鬼族法师在灯火中掺了法术。被施术后的灯火表面看来没有两样,实则大部分人都知道,这种火极不容易熄灭,且被火苗触了皮肤的,不管是神仙还是妖魔,都顷刻间化为飞灰。
一时间场面混乱,台上舞姬吓得花容失色。原本热闹的宴会一眨眼间冷冷清清没剩几个人,只有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只鞋。按我平时看戏时得来的经验,每到这时总会有一救世英雄从天而降,身着一袭金光闪闪的长袍,手拿一把金光闪闪的长剑,大手一挥就啥事也没有了。而五万年前的那时,虽的确出了一位救世英雄,但此人既没穿金袍也没拿金剑,他就穿了一件普通的白衣服,手里拎了只刚刚准备下酒的鸡腿。
展荒上神扔了鸡腿,长身玉立在半空。空中忽有一道白光闪过,还看不清是怎么回事,上神已抱了台上的舞姬翩翩然落在地上,衣服上一点火花没沾。他微微抬抬手,手上陡然升起一道金色光芒直通天际,下一刻大雨瓢泼而下。雨下了三天三夜,竹台上的火方才被浇灭。
此后半年,展荒上神娶妻,一台红轿迎进玄青门的,正是那时被他救下的舞姬流鸢。
传说这个流鸢,虽是鬼族出身,但淤泥不染,自小有神仙的仙骨,可惜红颜薄命,嫁给展荒不过三年,中毒而亡。因她生前喜欢荷花,展荒就在启明湖中种了一池红莲,红莲长到他们常游玩的亭子旁边,生生改了艳丽妖治的红色为纯净的白,成一道奇景。因而此亭得名“浣莲亭”,象征一段千古佳话。
师兄和青衣少女已走到亭中,在青石小桌旁相对而坐。师兄将扇子搁到桌上,玉指一弹,桌上出现一套白窑茶具,他为自己和对面人斟上茶,又变出一把钓钩,抛到湖中,重新坐好打开扇子。
听他们说了几句寒暄话,亭中少女突然道:“上仙这扇坠当真奇特,静置在桌上时只是一串白玉珠,此时摇摇晃晃已变了五种颜色。”
师兄放下茶杯:“这是五色珠,仔细看其中还似有一条龙在游走。”笑笑又说:“姑娘喜欢,就送给姑娘吧。”话毕把扇坠取下,送到她手里。
小千一时按耐不住,看样子就像是想要冲上去掐断师兄的脖子:“一串扇坠算什么,看老子我……”边说边一掌拍到柳树上,因他情绪太过激动的缘故,这棵倒霉催的柳树微微晃了晃,咔嚓一声从小千下掌的地方生生断掉,砸在草地上。
亭中男女双双回头,神色讶异。
如此第一次行动就以失败告终。亏得我在事前已在脑中模拟过几十种被发现时的情景,但这一种我还真没有想到。
我干笑两声道:“啊,师兄,我们最近正在研究……啊研究弄死一棵柳树的所有方法。哈哈,你别见怪……我们穿成这样是为了万一这柳树转世投胎成人,认不出我们也就无法来报仇,哈哈。我们这就回去,你们继续,哈哈,你们继续……”
回去的路上,我们碰见师父,他看了我们一会,神色戏谑地走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已架上了师父的剑。他笑得邪魅:“你们胆大包天了,敢来我惜魂殿行刺,说吧,谁派你们来的?”
我默默格开师父的剑。
小千恍然大悟道:“啊,原来刺客不只有黑衣的,还有青衣的啊。”
我无奈:“不是……”
偷窥计划失败,而又不能再尝试一次,一是师兄必有些防范,二是以小千性格,不坏事就简直誓不为人。因而我想,既正面的路走不得,那就走侧面的路,于是我决定找个高人指点指点。
据上古史记载,盘古开天辟地后天上地下共分为三界,即天界,地界,人界。天界住着神族、仙族,地界又分妖族、魔族、鬼族,人界即为凡界,只有一个人族。
单说天界,九重天上大部分神仙,九重天下各占一方的六个宗族,以及四海水君的宗脉都是神族,生下来就是仙身。其他在十三个派别修道成仙者为仙族。
天界年长些的神仙大都仙法卓然,多者修得上仙品位,更好的修得个上神,唯一人除外,即蛟龙族小皇子柏梦柯。
柏梦柯其人,年岁四千还余,三界中风流第一号,四千多年半吊子的修为,阶品上只得算个神君,人称梦少。
梦少之风流,不只于他做事,脑袋也是一等一。三界无一八卦他不知晓,以至地界哪个蚊子精哪时哪刻在哪生了一窝小蚊子,这一窝小蚊子一共多少只公多少只母他都清清楚楚。
故而日日向他请教八卦之人络绎不绝,千年来蛟龙族王宫的门框子被挤破了六六三十六次,门槛子被踏烂了七七四十九次,门环子被扣弯了八八六十四次。逼得蛟龙族王君专设了个偏殿堆放备用的门框子门槛子门环子九九八十一套。
可要请教梦少必是要依着他的时刻安排,大多人是无果而返。但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风流者必与风流者为友,师父就与他有些交情,因而他能给我们个优先待遇。
是****带着小千甚悠闲地御了个风来到蛟龙族占据的内海千秋海畔。入了千秋海,我们一路轻车熟路直入王宫,站定昭弥宫门前轻扣那只刚换上的金门环,却并无仙官仙婢来开门。轻轻一推,门竟开了。进了前院,风流公子柏梦柯在八角亭中坐得四平八稳,一袭白袍镶定银边,黛绿色长发随意披散,手上掂着一只黑瓷酒盏。他嘴唇上垂得轻松,眼中却慢慢浮上一层笑意:“等你来呢。”
言道师兄下界游历时第十三日路过条山涧,其间流一条河,贯穿山体南北。忽见右边山头上紫光一现,又有金色的微弱光波弹开,料想是一个神仙和一个妖在缠斗。
登上山顶朝下望,见一头金色巨蟒以蛇身立在空中,后尾一击山体地动山摇。巨蟒跟前站着一个少女,左手托着个紫金轮,右手提着把剑,红衣飘飘。她那把剑剑身连带剑柄上全是血,一舞就在空中划成一道血痕。
他看出来这巨蟒是个强妖,也看出来这个红衣少女修为很浅,像是还未得仙身,此时已是危在旦夕。
他觉得这个人他有必要救一救。
他近到红衣少女身前,瞥见她用一种惊讶的眼神看着他。
只见巨蟒周身一阵紫光暴涨,巨尾陡然腾起一股紫色冷焰,奔着师兄扫过去,带起一阵狂风。红衣少女一愣,慌忙送过去紫金轮抵挡。
师兄他不紧不慢,从腰间锦囊内掏出四只锥形匕首,向金蟒掷去。一眨眼的功夫,电光火石,匕首又飞回锦囊中。再看眼前,巨蟒真身已灰飞烟灭,徒留一缕紫烟缓缓升向天际。那是强妖被灭后残存的魂魄。
虽说师兄下界前被封了法术,但匕首乘了他的修为,吸了他的气泽,直如一个小段温言跟在他旁边,再者他已修得上仙阶品,以至如今一招能灭了金蟒。
身后红衣少女惊得半晌没说出句话来。师兄眯起眼睛再定睛细看,玉帝爷爷的王母娘娘来,原这少女穿的本不是一件红衣,而是一条青裙,之所以会看成是红色的原因,是因为她左肩右腰上各挨了一蛇尾,幸得有紫金轮抵挡,伤口不是很深,却也浸得满身是血。
他走过去喂了她一颗仙丹,伤口便迅速愈合。
原这青衣少女是凡界当今圣上的小女儿,换句话说是今朝小公主。虽是公主,却是个苦命的公主。
当今皇帝膝下无子,一心盼着能添个小皇子。这位小公主的母亲秦才人原本不得宠,后来有孕期间颇爱吃酸,因俗语云“酸儿辣女”,皇上龙颜大悦,封秦才人为昭容,赐了个封号“英”,宝贝一样关在宫里。
不久,英昭容产子,皇上特地从御书房赶往后宫,不想到了宫门,听闻又是个公主,未进英昭容宫中半步,拂袖而去。从此英昭容独自一人将小公主带大,起了个名字叫秋窗。
皇上见着小公主就想起无皇子的烦心事,秋窗亦总被姐妹欺负、排挤。六岁那年,她出城途中碰见一位神仙,自称是隐居神仙苏子鸣。她当场拜了师父,回去跟皇上一提,皇上很是高兴,面上却沉吟了一会,准了。
入师门不过十年,英昭容在朝中给秋窗安排了件亲事,招她回宫。她行到半途碰到金蟒围堵,这才被师兄他救下。
任一出英雄救美的戏段都等于在英雄和美人之间牵了一根红线,这一出自不例外。
秋窗不愿随随便便嫁了,为自己父亲利用,又感念师兄的救命之恩。调养几日后,择了一个夜晚入宫,给母亲留了封告别信,当夜就随他四方云游去了。
后来师兄要回玄青门,与秋窗相约待她料理完凡界的事宜去华山寻他。是以五年之后才出了这么一桩事。
听完这段往事,小千一语不发。我却是颇感兴趣,先惊讶了这段故事的曲折片刻,再唏嘘了秋窗的苦命片刻,又赞叹了这场缘分的奇特片刻。
后来一想不对,这么说这个秋窗的老师就是那个著名的苏少?
想了一会觉得十有八九,却不晓得到底如何,就端起梦少给斟的酒抿了一口,拉起小千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