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仍是微雨,被撕碎了的菊花瓣似的飘在清风里,一眨眼就散了。墨菊绽放在枝头,凝着的不知是露水还是散落的雨水。江南的秋色正是这点出奇,烟雨朦胧处,不知从哪里升起来的轻烟摇曳着,又缓缓融入水墨色的天空。太阳沉默地待在云层后面,让倚着门看着天的人觉得,这清晨好像是黄昏,这黄昏,又好像是清晨。这一个个清晨黄昏地过下去,仿佛地老天荒时也这样,而从中流逝的岁月,就好像那些个轻烟,悠悠地散在了各处。
路唯清二人在这里待了很多个清晨,很多个黄昏。只是如云,她再也没有来。他们待到雨也停了,花也谢了,外面红了的枫叶飞到院子里。可是如云,她再也没有来。
这一天仍旧是这样,没有雨,风冷冷的。许横秋立在门边,眼神空茫,不知道看向哪里。白杨起的也甚早,他伸了个懒腰,哼着小曲走过院子,只见他身形微动,表情不变,却是在眨眼间从院子的东边走到了西边,而白杨过处,院子的十三盆菊花里,枯萎的花朵竟全部都被摘走了。
许横秋自然是把一切看在眼里,他轻笑一声道,“你这一身‘幻影’奇术,练的是越来越好了。”
白杨摆弄着那些枯萎的花瓣,似笑非笑,“再好,能敌得过‘八音决’?”
许横秋嘴角笑意陡然消失,白杨听见他衣袂飘动的声音,片刻间已拂到自己面前,却没有抬头,仍是漫不经心道,“六钟翕兮六变成,八佾徜徉八风生,不知你这‘八音决’,可练到‘以音惑志’的境地了?”
许横秋“哼”了一声道,“对你倒还不用。”
许横秋话音未落,白杨抬头,眼睛豁然睁大,随着手上菊花飞洒,他人虽随花走,刹那间竟是幻化出了若干个人影,从四面八方向许横秋直冲而来!
许横秋身影不乱,连退七步,同时他信手一挥,漫天的菊花瓣像是被劲风吹起,并被无形力量聚成球状,纷纷朝院里西南处离自己最远的一个身影冲去。
那个身影似乎是没有预料到,表情微微变了一变,随即双手交叉,变拳为掌,虽未有多余动作,院里却又是一股无名阵风吹起,风过处,那一个已成阵势的菊花球已是轰然大散,破碎的花瓣在空中翻飞不已。而那一个身影在风里晃了几晃,竟是慢慢消散了。
只是这一个身影散了,其余的幻影却是纷纷向许横秋冲来。许横秋稳住身形,左脚发力向后退去,同时双臂展开,一声清啸,掌风过处,四周兀自翻腾不已的花瓣如长鲸吸水一般回到了他的身边。他此时已退至屋子门口,花瓣也都已汇集成待发之势。而那些铺天盖地如鬼魅一般的身影,已经冲到了他的眼前!
他的嘴角忽然逸出一丝微笑,随即并掌如刀,在空中看似漫不经心一划,那菊花瓣却仿佛受了什么指令一般,纷纷破空而去!
一时间,漫天的人影花瓣,黄白交错,煞是好看。
只是在花瓣凌厉的攻势中,那身影却好像越来越多,与此同时,漫天几乎与人影重叠的花影里,隐隐有精光闪动!
许横秋虽惊不乱,双手一翻一合,左手反手抽出一支似木非木的暗红色长笛,同时右手紧握住左手手腕,纵手一挥,凌空写出了几个大字!
隐隐地,空中竟传来了箜篌悠悠的声音。半空中,那一道精光一闪再闪,片刻间已变成了七道!随着这七道精光急冲而下,箜篌声音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急,终于在那精光距离许横秋不足三尺的地方,长笛似乎粗了不止一圈,暗红色光芒顿起,与精光轰然相撞!
许横秋纹丝未动,且已经恢复了之前负手而立的姿势。良久,随着漫天菊花瓣飘入土里,地面上响起清脆的“叮当”几声,是七片精钢打成的杏花花瓣。
许横秋看着那几片冷光烁烁的花瓣,听得一个声音悠悠响起,“看来你已经能身影不动接下我的杏花镖,这等功夫,放眼天下恐怕也无几人匹敌。”
许横秋依旧是沉默不语。院子的另一边,白杨竟是徐徐从房顶上落了下来。
他见许横秋没有反应,忍不住问道,“怎么,我说你武艺超群,你不高兴吗?”
许横秋抬头,开口,声音竟有一丝疲倦,“我应该高兴吗?”
白杨一怔,正要说什么,路唯清却在这时走了进来。他看二人相对而立,又看满地破碎菊花,禁不住也是一愣,连刚进门时的阴郁情绪也被冲淡了几分。
白杨也是摇摇头,不再看许横秋,问路唯清道,“怎么,出什么事了?”
路唯清叹气道,“就怕哪天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你们都还不知道!”说到这却是一阵迟疑,半晌却终是狠下心一般开口,只是话才说出口,许横秋面色就已经煞白。
他此时只觉血气上涌,用尽一身力气也只能勉力维持自己不必倒下,只是纵然他苦苦支撑,路唯清的声音还是如狂风暴雨,直打的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其实……其实三日前皇上就已诏告天下,将萧府家大小姐许配给太后的兄弟,林家的三公子林渊,据说……据说这事也已经征得了萧林两家的同意,明日……明日就是林渊迎娶萧……小星的大喜……”
“横秋!”路唯清还在支吾,却听得白杨一声惊呼,原来许横秋用尽一身心力也熬忍不住,一口鲜血当场喷了出来!
地上随风翻滚的菊花瓣沾上了血,虽然美,却触目惊心!
白杨和路唯清费尽力气,才把许横秋搀回了他的卧室。只是他脸上仍是一片灰白之色,刚一躺下,立刻侧身面向墙,同时双腿微微蜷起,从头至尾都一言不发。
路唯清张口欲言,肩膀却被白杨轻轻拍了一下。他抿了抿嘴,终究还是随白杨走出了屋子。
屋外仍旧是青天黛瓦,水墨画一样的景色。他二人并排而立看来往白云,始终不发一言。
终于,路唯清开口道,“白杨,我总觉得事有蹊跷。”
白杨似乎是预料到了,声音里也没有惊讶道,“哦?”
路唯清道,“我现在想知道,萧小姐知不知道许横秋通晓八音古决的事情。”
白杨仍旧语调平淡道,“八音决是世间无上真法,传说陈大人的无尘心法、萧无涯一派的明道心法还有林家的伏龙术尽是从八音决里领悟而来。只是我与许横秋交手数次,他大概也只通晓八音决中的六音。”
路唯清奇道,“那余下的两道法决呢?”
白杨摇头,“我先前在古书里看见过,八音决里青阳、朱明、西颢、玄冥是为正音,四音成一大周天,循环往复,奔流不息。余下四音则为辅助,只是这四音,似乎并不从中原大地而来。”
路唯清道,“那是……?”
白杨道,“我也不知。据我猜测许横秋四部正音修炼已成,可能是机缘巧合得到余下两部,只是剩下的两部,估计也是不知散落在何方了,而且他无‘神雀’,想来还没有练成吧。”
“只是许横秋光通晓六部,放眼天下可能也难遇对手。我今天出手就已经是八成内力,他却只是轻松以青阳调相对,真不知道八音决成,这天下又该变成什么样子。若是他身怀八音决的消息泄露出去,那……”
路唯清心中已有大概,声音也恢复平淡道,“所以如云究竟是知不知道呢?”
半晌,白杨没有说话。路唯清却像是知道什么似的,还是那么淡淡说道,“你万事当心。”
这一夜来的格外早,也格外冷!
听街上的更鼓声已是过了子时。期间路唯清去看过许横秋,他依旧是一言不发,饭菜,也一口没有动过。
问世间,情为何物?
他这样想着,猛然听到门外轻响,眼光却不动,依旧看向跳跃的烛火。片刻后,白杨闪身进屋。路唯清道,“怎么样?”
白杨摇头。
“她好像知道些什么,但是不肯说。提到许横秋时只是让他快走。”
路唯清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道,“能救得出来吗?”
“看样子很难。萧府早有防备,连顾扬光都亲自出马担当守卫,我好几次险些被他们发现。况且现在既然是皇帝赐婚,如果如云走了,萧家也难免背上个欺君犯上的罪名,实在是……”
路唯清一时也默然,看红烛渐渐燃尽,他无奈一笑,莫非这就是天意吗?
白杨此时神色也有异。他也看向烛火半天,想了许久才道,“不过,如云给了我这个。”
路唯清道,“什么?”
“一封信,是给许横秋的;还有一个,是……”
“是什么?”顾唯清抬头,目光不经意落在他从怀里抽出的一本小书上,这不看则已,一看,他竟是不能自持地站了起来!
“这……这是明道心法?”
“明道心法是萧孟两家历代相传的内功心法,密不外传,连顾扬光、郑明尘都不一定见过,这……如云如何能有?”
“这明道心法应当是极为隐秘,如云就是偷也不可能偷出来,这……这……”
白杨看路唯清眼睛睁大,嘴唇微微颤抖,不禁苦笑一声,“可是明道心法不但出现在如云手上,而且如果我今晚不去,明日晚上它还会出现在林渊的手上!”
路唯清又是一惊,“这……你的意思莫非是……”
白杨道,“不错!萧家正是把这明道心法作为如云的陪嫁,一道送给了林家!”
路唯清不由自主坐回了椅子上,片刻后他则是更为骇异道:“这……这萧家可是疯了吗?百年心法,竟然就这么拱手让人?况且萧林二家虽然不起明争,可是一为大族,一为外戚,朝廷里已经是暗斗已久,自沈氏败落,林氏作为外戚,一直被赵如晦压制,但是这几年力量已经越来越强大,这……萧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杨摇头,“其实如云也不知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她那天回府后就被软禁,想尽办法也出不来。据她说几天之后府里的人就像变了一样,贴身侍婢全部被换走,就连……就连她自己要嫁人的消息,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路唯清一时语塞,心绪百转奈何无计可施,再联想到许横秋,忍不住喃喃道,“那……那现在怎么办?”
白杨眼睛里的阴沉更深了一分,“我不知道怎么办。如云今天神色也是憔悴无比,和许横秋差不了多少。我临走前她把这明道心法交给了我,还……还对我笑,让我快走。”
“你可对她说什么了吗?”
“我能说什么?况且顾扬光还在外面。我临走时她把这封信给了我,还说……还说让我转告横秋,她对他一向情深,奈何缘浅,只盼他从此以后,好自珍重,再有断不了的、放不下的……只好等来生了。”
白杨说到此处,眼中阴郁之色更浓,叹了口气,却是不再说话,慢慢地踱向窗边。
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起风了,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