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天宫乃是近年来中崛起的一股武林势力,宫中组织严密,高手如云,势力遍及天下。据说武林中的各门、各派、各帮、各教都有浑天宫人混入,甚至连皇宫内院也有浑天宫的内线。但其来历如何、首脑是谁,武林中却少有人知,故此颇为神秘。
曾先生心中暗惊,道:“浑天宫近年来好生兴旺,在下也是久闻大名。只是不知凌兄弟怎会遭同门追杀?”
凌全道:“说来话长。浑天宫组织庞杂,分三宫四堂。凌某不才,在宫中白虎堂忝居副堂主之职,内子则是朱雀堂的一名执事。宫中规定严禁同门婚嫁,我二人暗中相恋,终因内子怀有身孕而被发觉,便被逐出宫,凌家人永不许踏入宫门半步!”
曾先生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自古皆然。这宫规太也不近人情,难不成还要赶尽杀绝?”凌全摇头道:“宫中派人追杀却非为此,而是因另一桩事。七年前我与内子被逐出宫后,不久即产下云儿,便在京城外山中避居。一晚尚未睡下,便觉有夜行人靠近居所,不下十人,而且个个武功不弱。初时以为宫中派人追杀我夫妇,气愤之余,便让内子怀抱云儿,备好兵器,欲从后窗翻出。忽听一声‘阿弥陀佛’,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哼。我好生奇怪,便让内子暂勿轻动,我则从屋后跃上屋顶,居高临下察看。
“那晚月光不如今夜,夜幕下只见屋前草坪上影影绰绰立着十多人,也瞧不出面容长相。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前那棵大枣树下传出:‘阿弥陀佛!此处乃平民居所,我等远离此处再动手不迟,以免伤及无辜。’我循声望去,只见枣树下,一个瘦小之人背树而立,隐约可见光头无发,又口宣佛号,显见是个和尚,和尚身边躺着一人,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至此方知事不关己,便放下心来,欲看个究竟。只见枣树四周立着九人,对那和尚隐隐形成包围之势。我见那和尚身处重围,尚能念及无辜,当真是慈悲胸襟,好生令人敬佩。只听一人‘嘿嘿’冷笑数声,声音好生熟悉。
“只听那人说道:‘老秃驴休要假慈悲!说什么以免累及无辜,还不是想趁机逃命?秃驴年纪一大把,手脚倒滑溜,让你逃了,老子可又得千里追踪了。哼,废话少说,赶紧交出那两件物事,没准老子也慈悲为怀,饶你秃驴一条老命!’那人说话喋喋咻咻,声音尖利阴鸷,黑暗中听来有如夜枭,十分刺耳。我越听越是惊疑,那人似乎竟是浑天宫青龙堂堂主。
“只听那和尚道:‘阿弥陀佛!血魔龙冷血嗜杀,老衲与你讲什么慈悲,真是枉费心机!要老衲就范,那是休想!’我一惊,那人果是青龙堂堂主血魔龙,此人心狠手辣,做事不择手段,武功更是比我高出甚多。只听血魔龙道:‘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休怪我下手无情了!’那和尚道:‘若要动手,何必躲躲藏藏?除了龙生九子外,青龙堂其他杀手也都现身吧!’
“血魔龙一声冷笑,手一挥‘都现身吧!’夜幕下只见草丛树间人影倏现,个个手执兵器,我细数了数,连血魔龙与龙生九子在内,竟有四十三人之多,不由大为惊奇。要知青龙、白虎两堂在宫中执掌刺探追杀,两堂杀手如云,个个武功高超,任派一个出去即能胜任平常任务,我身为副堂主都很少亲自出手,更不要说堂主了。可青龙堂这次不仅派出顶尖杀手龙生九子,甚至堂主亲自出马。那四十三人中,当包括堂中另外三支精锐——八部天龙、十二狂龙与十三魔龙,青龙堂几乎是尽数出动:偌大阵势,实不知那和尚是何等高人?
“只听血魔龙森然道:‘蒲牢一招未出,便被制住。老秃驴手底很硬,弟兄们当心,一齐上!’想来双方刚一接近,龙生九子中的蒲牢即贪功冒进,欺近敌身,却连一招都未递出,便被和尚制住掷在地上。青龙堂众杀手一齐涌上,忽听哈哈大笑,那和尚倏然不见,便如隐入枣树树身一般。
“众人一愣,却见那棵枣树突然轰然倒下,满树青枣纷纷脱离树枝激射而出。我在屋顶瞧得真切,却也没看出那和尚用的是什么身法,瞬间便转到了树后,也未见他如何运劲,只是右手按上树身,便将那棵合抱粗的枣树连根推倒,也不知他手掌上如何使力,竟将一树枣子全都震飞射出。青龙堂众杀手既要躲下压的枣树,又要避乱飞的枣子,一时间手忙脚乱,人影翻飞。
“血魔龙离枣树最近,枣树一倒,身子便已在树身范围之内,一股无俦劲风当头笼罩。他武功确实不凡,身形向后激射,同时手中弯刀挥舞,斩得枣树枝叶乱飞。待到枣树树身全部倒地时,已是枝叶全无,只剩一个光秃秃的树干。血魔龙未被枣树砸到,却有十七八名杀手被枣子射中不同的穴道,有的兵器落地,有的僵住不动。
“血魔龙闷声说道:‘金刚神通,好……’话未说完,猛地一口鲜血吐出,‘腾、腾、腾’连退三步,一交坐倒在地。他虽躲过枣树,但树身上的无俦劲力却有三、四成通过弯刀承受在他身上,青龙堂众人中竟是以他受伤最为严重!那和尚说道:‘老衲出了两招,四十三人只伤了十九个,青龙堂果然高手如云,怪不得浑天宫这些年越发猖狂!血魔龙,你内腑已伤,何不收手,放老衲走路?’血魔龙森然道:‘留下包袱,便放你!’和尚冷哼一声:‘休想!’转身大踏步便走。
“便在此时,屋内‘哇、哇’响起婴儿哭声,却是云儿惊醒。血魔龙打个手势,青龙堂二十一名杀手一齐扑向和尚,余下两人却向屋门扑去。我大惊之下,连忙从屋顶跃落。那两人全然不备,顿时被我一掌击倒其中一个,另一人未被击中,挥刀与我对攻起来。那人是龙生九子之一囚牛,武功虽不如我,却也相差无几,一路反手刀法使得滴水不漏,我急切间取胜不得。
“血魔龙出其不意,缓缓站起走过来,道:‘原来是凌兄,新婚燕尔,何苦为那秃驴淌这浑水?’屋内云儿哭声不停,我心中焦急,不发一言,急欲夺门而入。血魔龙瞧出其中缘故,‘喋喋’笑道:‘囚牛,缠住他,待我进去照顾凌兄的娇妻爱子!’快步走向屋内,经过我身边时,倏然出掌击中我左肩,只疼得我眼冒金星。那囚牛本已被我逼得连连败退,却得血魔龙这一掌之助,向我连劈九刀,将我从门边逼开。
“血魔龙哈哈大笑,快步进屋。只听得屋内‘喋喋’怪笑声,内子怒斥声,混杂着云儿的哭声。我又气又急,却脱不开囚牛的攻势,还差点被砍一刀。忽听血魔龙叫道:‘都给我住手!’我转头看时,只见他左手单臂抱着云儿,右手五指虚扣在云儿咽喉上,内子失魂落魄紧随其后,正从屋内走出。我又惊又怒,连出四脚,踢退囚牛,便向门边扑了过去。血魔龙五指一紧,内子大叫‘云儿,’我只得硬生生止住身形,囚牛趁机扑上,点了内子和我七处穴道。
“那边青龙堂已有十八名杀手被那和尚打倒在地,只余三人尚在缠斗。血魔龙叫道:‘老秃驴,你慈悲为怀,就不拍连累这无辜的婴儿么?’那和尚闻言住手,血魔龙哈哈笑道:‘狴犴,废了老秃驴武功。’龙生九子中的狴犴、睚眦、嘲风一齐扑上。夜幕下只见人影翻飞,眼前一花,三声闷哼,一声大喝,和尚闪现门边,血魔龙和囚牛跌出丈外。
“原来那和尚已于这一瞬间点倒三敌,从数丈开外扑击血魔龙、囚牛,手法、身法简直快如鬼魅。但血魔龙亦非等闲,仓促间竟能蹿开,而且云儿仍在其手中,囚牛却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这一来,血魔龙越发不敢怠慢,拔出弯刀架上云儿颈脖,叫道:‘老秃驴,你再动一下试试!’那和尚终是投鼠忌器,束手站立,不敢再动。
“就着屋内灯光,只见那和尚左肩背着一个包袱,身材比内子还要瘦小,立在门边却如山岳峙立,气度沉稳,但见他须眉皆白,少说也有花甲之年,双目看着云儿,脸上神色又是慈祥又是怜悯。血魔龙得意至极,‘喋喋’笑道:‘老秃驴,你自废武功吧!’那和尚叹口气,沉声道:‘血魔龙,老衲今日便成全你。’说罢,只听他全身骨骼发出一连串‘噼啪、噼啪’之声,如同炒豆一般,越来越密。
“我曾听师父说,佛门高僧自行散功时,即有此象,不由大惊叫道:‘大师,使不得!’可我穴道被点,不能动弹,其实即便能动,以我的武功也拦不住那和尚散功,只能眼睁睁看着。只见那炒豆之声停息后,那和尚头顶、额头、眉间、须尖大汗淋漓,竟为了云儿这个素不相识的婴儿,就此散掉一身超凡绝世的佛门神功!
“血魔龙也是颇感意外,伸足踢出两颗石子,将那和尚左右双肩的琵琶骨击得粉碎,这才敢缓步上前。但他对那和尚实是忌惮到了极点,至此地步仍不敢怠慢,左臂单抱云儿,右手弯刀挥动,‘唰、唰’两声,又将那和尚双臂砍断。那和尚自散功后便一动不动,任由血魔龙施为。血魔龙哈哈大笑,这才一抛弯刀,伸手便去摘取和尚肩上包袱。
“猛地里,只听那和尚一声大喝,只震得我耳中轰轰作响,几欲晕倒。电光石火之间,但见那和尚一头撞向血魔龙胸腹,左腿却从完全不可能的方位飞踢血魔龙左臂。血魔龙毫无防备,顿时飞出数丈,仰躺地上,鲜血狂喷,转眼便气绝身亡。云儿也被踢得向上高高飞起,随即向下跌落。内子惊呼声中,那和尚跨前一步,左腿屈伸,恰恰将云儿稳稳接住。
“说来也怪,云儿惊醒后本哭个不停,但从落入血魔龙手中直至此时,身处险境竟未哭一声,而被和尚接住后,竟‘咯咯’笑了起来。那和尚双腿盘膝坐下,便将云儿放在腿弯上,瞧着云儿也‘呵呵’笑起来。他断臂伤口血流不止,全身浴血,便跟个血人儿一般。此处荒山野岭,又方经一场浴血搏杀,但这一个血人儿和一个小人儿相对而笑,却让人觉得宁静安泰。
“我夫妇俩定下心来,潜运内力,不一刻便冲开被点穴道。我急点和尚双肩穴道,止住伤口流血,内子抱过云儿,一齐跪倒在那和尚面前,谢他舍命相救之恩。那和尚忙将我一家三口劝起,道:‘本是老衲致小施主遭此危难,又何恩之有?青龙堂除血魔龙已死,其他人只是膻中穴被点。相烦凌施主将其武功废掉,饶他们去吧。’
“依我之意,本欲将青龙堂众人斩草除根,但那和尚说话声虽低,语气中却自有一股威严,我竟丝毫没有违逆之意。我就近揪起囚牛,一拳击在他膻中穴,既解开穴道,又将其内气震散,从此武功全废。我依法施为,将青龙堂众杀手一一炮制。众人原本自分必死,却不料仅是被废武功,性命竟得保全,纷纷过来拜谢和尚不杀之恩,这才相继离去。
“那和尚招呼我夫妇过去,道:‘老衲法号一行,早年亦是浑天宫人。’”曾先生惊道:“你说的可是佛门巨擘、禅宗高僧一行大师?”凌全道:“正是。我这才知他便是名震天下的禅宗大匠、武学宗师一行大师,却不知他竟是出身浑天宫。大师说道:‘数年前,朝廷因原有历法不准,诏命老衲编制新历。老衲念天下百姓因历法不准而必致诸事不便,乃奉诏制历,经数年寒暑而编成这一部《大衍历》。’说罢,命我取下包袱打开,只见里面包着两本书,一本名《太玄经》,另一本赫然正是《大衍历》。”
“只听大师继续说道:‘老衲拟将历书交于朝廷,却被浑天宫高手追杀,竟是要夺这两部书。’此时,大师声音越来越低,已是油尽灯枯了,我心中便有许多疑问,也不忍提出来打断大师。大师续道:‘《大衍历》是朝廷所需,若得及时颁行,实可造福天下。这《太玄经》却是浑天宫祖先传下的镇宫宝典,现任宫主心术不正,未得所传,更是觊觎已久。老衲命不久矣,相烦凌施主将这两部书妥为保管,如有机会,可将历书交给朝中大臣集贤院知院张说张大人,托他转献朝廷。经书么,唉,虽机会渺茫,但或许有缘,便请交与万古愁人乐天涯!’”
“万古愁人乐天涯?”曾先生失声惊问。凌全说道:“当今武林武功修行之道可分为为三宗,分为玄宗、禅宗与儒宗,相传这乐天涯乃是玄宗大宗师,其武功之高,直可通神,隐隐乃是天下第一高手,不知传闻是否属实?”
曾秋山道:“此人是否真是天下第一,倒也无定论,但至少亦是前三名之列!”凌全问道:“不知一行大师与之相比,却是孰高孰低?”曾秋山道:“素闻一行大师乃是禅门大匠,但禅门中第一人却是姑苏枫叶寺空和尚。据传乐天涯、空和尚与儒宗大宗师郭元振,三人武功并驾齐驱,一行大师与之相比,只怕尚逊一筹。”
凌全摇头叹道:“一行大师已是如此神通,真不知那三大宗师又是何等境界?素闻儒宗门下有位游侠,乃名满江南的‘南四奇’之首。凌某如未猜错,先生当是这位大侠,号称‘潇湘儒侠’的书生前辈?”
曾先生默然良久,轻轻叹了口气,点头道:“在下正是曾秋山,在此蜗居多年,不意凌兄弟竟还记得世间有我这一号人物。”凌全道:“凌某昔日在浑天宫白虎堂任职,略懂刺探追查之术,故而大胆猜测。今晚遭青龙堂六夔围攻,情势危急,恐不能保全云儿,终至连累前辈,还望前辈海涵!”说罢,站起身来深深一揖。
曾秋山笑道:“无妨无妨,些许小事,凌兄弟不必客气。据在下所知,《太玄经》乃西汉扬雄仿《周易》而作,多虚妄之言,怎会成为浑天宫经典?万古愁人乐天涯,成名已有数十年,但近十年来却鸿飞天外,武林中踪影全无,不知一行大师何以要将《太玄经》交于他手?”
凌全摇摇头,黯然道:“凌某心中也是诸多疑问,但一行大师只说到此处,便口宣佛号,说佛偈云:‘衍者玄者,诸法无常;道耶仙耶,万古一人。’就此闭目不语。唉,一代佛门高僧、武林宗师,竟在这荒山野岭溘然长逝了。
“我得大师重托,更是藏匿行迹,伺机潜入京城长安,找到张说张大人交付《大衍历》。浑天宫人竟也探知消息,尾随跟踪。大约因张大人是朝中大臣,他们有所顾忌不敢加害,后来天下普行《大衍历》,我便知张大人已将之献于朝廷。浑天宫连派杀手跟踪追杀我一家。我被迫多次搬迁躲避,避居昌江已是第五次搬家。原以为此处较为安全,却仍难免今晚之事。”
曾秋山颔首道:“凌兄弟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虽毁家颠沛亦无所悔,实令在下钦佩!”凌全黯然道:“凌某无能,终不能保全内子,实是愧对云儿,所幸《太玄经》终至不失。”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打开,里面薄薄一部经书,封页赫然便是《太玄经》三字。
凌全道:“五年来,我一面躲避浑天宫追杀,一面暗中查探乐天涯前辈消息。可这位前辈却音信杳然。回想一行大师遗言,看来要找到他真是机会渺茫了。”一面说着,一面将《太玄经》收回怀中。曾秋山劝慰道:“大师既云有缘,凌兄弟不必气馁,终将有此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