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罗江蜿蜒曲折,滔滔不绝,奔腾于湘北群山之间,流至昌江县西北三十里时,江面变阔,风平浪静,乃得名平江。江边立着一座山峰,山不高,山名却大有来历,名为“鲁肃山”,据传三国时东吴大将鲁肃曾在此山上检校水军,因而得名。山下江水悠悠潺潺,山上草树郁郁葱葱,
便在这青山秀水之间,有一处小小村落,名唤三阳村。村里有一条无名小河,乃是汨罗江支流,一座石拱桥横跨河上,日光照耀下,拱桥桥身与水中倒影连接,如日之圆,加上天上之日、水中日影,便似有三个日头一般,故名“三阳村”。
三阳村只有七八十户人家,什么张、李、罗、杨,数姓杂居。其中有一家姓凌,是一对夫妇和一个儿子,年前才搬来三阳村。丈夫姓凌名全,妻子戚柔,都是三十岁上下年纪,儿子凌云,年方五、六岁。夫妇二人一个勤快,一个贤惠,与四邻相处甚为和睦。
那小凌云长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模样儿委实招人喜爱,可有一样让戚柔头疼不已。凌云不是一般的淘气,更不是一般的胆大,专一喜欢在田间山头摸爬滚打,哪怕山高水又深,随处都有他的身影,端的是:可上高山逮鸟兽,敢下深水捉鱼鳖。戚柔天天都得给儿子洗那滚满了泥水草屑的衣服,免不了劝丈夫好好管教。凌云也已到学龄,凌全便把他送到鲁肃山往东二三里处的天岳书院。
大唐从开国起便重视文教,朝廷又设立科举取士,时当开元年间,各地遍设书院。昌江县地属江南道岳州,虽离都城长安远达数千里,当地百姓却也个个知书识礼。汨罗江边一片河滩小平原上,即有一座书院。书院不大,只有一位先生和七八个学生,可院门上一幅对联却是气势磅礴,上联“天经地纬”,下联“岳峙渊渟”,横额“天岳书院”,都是方阔如斗的隶书大字。
那先生姓曾,四十来岁,乃是一个饱学儒生,数年前从外地迁来,在这书院中谋一教席,学生便是村里乡民的孩子。那些孩童们因整日价屁颠屁颠地跟凌云疯玩,经常有迟到甚至逃课者,曾先生因此而早闻凌云“大名”。
凌云贪玩爱动,要像其他孩童那样安静地坐着背书写字,他压根儿就做不到,只因拗不过父亲,只好勉强来到书院上学。这一来,村里的田间地头固然没了他活蹦乱跳的身影,那书院里却多了个上课瞌睡、下课折腾的捣蛋鬼。
那曾先生却非一般的迂腐儒生,把凌云的捣蛋言行看在眼里,却也不恼。如此忽忽已过半年,凌云虽成日价玩闹,但凭着其聪慧,却也认得了不少字,学到了些之乎者也。
一日晚上,月白风清,曾先生独步书院庭中,忽然有所惊觉,只听见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到书院门口停了下来,接着便响起急骤的拍门声,一个孩子大声叫道:“先生,开门!先生,开门!”带着哭腔,正是凌云的声音。
曾先生急忙打开院门,只见门外月光下站立两人,一人是凌云,另一人是个少妇,披头散发,正是凌云之母戚柔。戚柔左手提一口长剑,右手捂着左肩,手指间渗出丝丝鲜血,忍着伤痛裣衽一礼,说道:“我们夫妇遭仇敌追杀,拜托先生帮忙照看云儿。”
凌云摇头道:“不,我要跟爹和娘一起打坏人。”戚柔柔声道:“好孩子,听话,今晚呆在先生家里,明日就来接你。”冲曾先生又施了一礼,道:“先生,拜托了。”曾先生点头道:“放心吧,我一定照顾好云儿。”戚柔不再说话,转身匆匆而去,但见她身形好快,转眼间便消失在月光下。
曾先生道:“云儿,进去吧。”凌云说声:“不!”转身便跑。曾先生反应极快,一步跨出便已拉住凌云。凌云挣了几下,可曾先生的手犹如铁箍一样,根本就挣不脱,不由小嘴一撇,便要哭出声来,说道:“坏人有五、六个,爹和娘都受伤了,我要去帮他们。”曾先生道:“你不怕死?”凌云道:“怕也要去!”
曾先生心中也正有许多疑问:凌全夫妇平日老实本分,却是深藏不露的武林人物,还有仇家追杀;尤其蹊跷的是,凌全夫妇面临生死关头,又怎会将儿子委托给自己这样的文弱书生?又听凌云既说“怕死”,又说“要去”,说得颇为真切,便道:“好,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带你一起去。”
凌云大喜:“真的?”曾先生道:“不管见到什么或听到什么,你都不许动也不许出声。你能保证做到,我就带你去。”凌云想了想,点头说道:“好,我保证做到!”
曾先生关好院门,左手将凌云挟在怀里,足尖轻点,便已蹿出数丈。凌云大为惊奇,失声叫道:“先生,你……”猛想起方才的保证,急忙伸手按住自己的小嘴。凌云睁大了双眼,只见路旁的屋舍草树飞快地向后急速闪退,曾先生足不点地,犹如在路上草间滑行般如箭前行,比起母亲带他来时不知快了几倍。
书院离凌家虽不甚远,却也有四五里路,曾先生带着凌云却不过片刻工夫就到了。翻过凌家院墙,却见院子里悄无声息,地上躺着两个人。曾先生挟着凌云倏然欺近,月光下只见二人一样的姿势,都是脸冲下匍匐地上,而且一样的装束,都是一身青衣,束条绛色腰带。
二人一动不动,都已气绝身亡。一人右手兀自紧握着一口厚背鬼头刀,刀身深深砍入一块大石。另一人空着双手,身前一柄钢枪插在院墙基石上。那石头都是汨罗江边常见的青麻石,最是坚硬,二人却能刀砍枪刺,可见武功甚强,却都被击杀当场。
曾先生翻开一人背上衣服,只见一个掌印赫然深印,五道指痕清晰可辨。另一人也一样,都是衣服完好,背上印掌。曾先生心中暗惊:“一掌致命!好俊的功夫!”凌云在一旁说道:“这两个坏人都是我爹打死的。”语气又是愤怒又是骄傲。
曾先生带着凌云迅速查看了屋里,桌椅橱柜东倒西歪,却是空无一人,连凌全夫妇也踪影全无。来到屋后,只见后院院门大开,门边地上草丛凌乱,草上兀自洒着几滴鲜血。院外一条小路蜿蜒而上,直通鲁肃山顶,小路两旁也是草伏花倒。
鲁肃山并不高,曾先生挟着凌云几个纵跃便到山顶。二人藏在一棵树后,伸头细看。月光下只见山顶上甚为平坦,长了一地乱草,离二人近处的乱草间躺了两具尸体,装束也是青衣绛带。
稍远处三人身形半蹲,对面而立,却是凌全双掌齐出,正与两条青衣汉子比拼掌力。凌全脚边尚躺着一人,正是戚柔,远远望去不知死活。凌云刚要张口叫“娘”,便被曾先生捂住了嘴。曾先生见凌全暂无性命之忧,便先察看四周,觉出山上再无他人。低头看凌云时,只见他小脸涨得通红,目光中尽是求恳神色,显是盼望自己出手帮助父亲。
曾先生从地上拣起两颗小石子,屈起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凌云正瞧得奇怪,只听“嗤”、“嗤”、“啊”、“啊”、“噗通”、“噗通”六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原来,“嗤”、“嗤”声是曾先生用手指弹出两颗石子,“啊”、“啊”声是那两条青衣汉子被石子击中脑门正中时发出的惨叫,而“噗通”、“噗通”声则是二人跌倒在地。
凌全力战强敌,早已是强弩之末,正自苦苦支撑,二敌却突然惨叫倒地,定神看时,二人已气绝身亡,心知必有高人暗中相助,便朝石子飞来的方向抱拳说道:“不知何方高人驾到,凌某谢过援手之德!”只见一棵树下转出二人,正是曾先生和凌云。
曾先生一拍凌云小头道:“去吧!”凌云飞奔而出,扑倒在母亲身上,抬头问道:“娘,娘……爹,娘怎么了?”凌全强忍住眼中泪水说道:“你娘……死了!”凌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凌全弯腰欲将儿子抱起,猛觉气血上涌,眼前一片模糊,身子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曾先生急伸手一扶,道:“凌兄弟,不碍事吧?”凌全默运真气,定了定神,道:“多谢先生!只是使力过度,不碍事的。”
曾先生道:“此非久留之地,从速离开方可!”地上凌云哭得哀哀切切,凌全道:“云儿,走吧!”凌云哭道:“不,我不走,我要跟娘在一起!”曾先生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不走,你爹也走不了。你爹受伤了,待会还有坏人来怎么办?”凌云一愣,慢慢站了起来,“呜呜”哭道:“那娘怎么办?”
曾先生拾起一口长剑,选了一块平坦之地,片刻间便挖出了一个一人来长宽、三四尺深的土坑,将戚柔尸身埋好,又砍树削木立于坟前,上刻“凌门戚氏之墓”六字,权作墓碑。他命凌云跪在墓前磕头,又飞奔回凌家院中,将那两个青衣汉子的尸体扛到山顶,一把火将六具尸首烧得毛发无存,再将撒落地上的兵器一一抛入山下江中。
一切就绪,凌全也恢复了五、六成功力,依他之意,便欲带着儿子远走高飞,不愿连累曾先生。曾先生正色道:“你的功力尚未完全恢复,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保得云儿周全?不如随我暂回书院,明日再走不迟!”抱起早已哭得哀哀昏睡的凌云,三人回到了书院。
此时月影西斜,已是四更天。凌云趴在父亲怀里呼呼大睡,曾先生与凌全毫无睡意。曾先生道:“今晚之事,不知凌兄弟可否告知一二?”凌全思索片刻,拍醒凌云,道:“云儿,我接下来要说的故事相当要紧,你要好好听着!”
凌云一听父亲要讲故事,立即来了精神,揉了揉惺忪睡眼,坐直了身子,只听凌全说道:“凌某夫妇和今晚那些青衣人都是浑天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