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大海部落与神农部落的族人们在心中能彼此认同，一个两百人部落在短时间内接纳一个一百人部落，这在现实层面固然是件难事。摆在李大海面前最大的问题是——这一百人住哪？
“神农长老，此事来得有些突然，大海部落还没准备好……”李大海面带难色，领着神农和新族人走入部落驻地。按照主脑的说法，大海部落是个大部落。在史前时代，足足四五十间原始的土坯房凌乱的立于辽阔平原上，房子的主人或许还不会说话，但这无疑已是人类文明最原始的先兆。如今，这个两百人的部落要扩大成三百人。老实说来，李大海连两百人都还没管顺手，至于三百人，他自己心里也没底。两族融合的困难还让他有些没缓过神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无力。很多事和他的想象不同，比他预料中具体的多，难的多。
他想要有人领着他，指点他，帮助他。但他的身边又有谁呢？南宫婉儿那妮子……她不捣乱就好，至于启，他想着都烦。只有神农了，他是真的大神，这尊大神得靠稳了。
“原先的房子能容纳两百族人，足以遮风避雨。现下新的族人数量庞大，一时半会儿……”李大海犹豫道，瞥了眼神农的表情。方才刚承诺了所有族人一视同仁，视如手足，转头就让神农的族人睡露天坝子，这话他难以启齿。可难道让原先族人搬出来？千难万难靠着神农说服了他们，这不是又逼着造反么？
“一切但凭自己双手。”神农笑了笑。“原先的族人用自己的汗水搭建了住所，新的族人不会窃取同胞的果实。”
“有您这话我就放心了。”李大海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神农长老，两族族人刚刚合并，虽是同根生，毕竟有不少规矩上的不合。我会尽量照顾新族人，但有些事，还是要您和族人们多沟通才行。”
“看来族长还是不够放心。”神农的笑容愈发让李大海琢磨不透。
先祖面前，李大海也不打算隐藏什么。他扶着神农走到一旁，坦白道：“神农前辈，我不是不放心。但困难摆在眼前，我没什么经验，想想都觉得头疼。”
神农拍了拍李大海肩膀。“年轻人，缺的是经验。有时一腔热血，不惧雄狮猛虎；有时却畏畏缩缩，被丁点小事压得喘不过气。”
“我接手部落不及半月，好歹有启长老照应着没出乱子。要让我亲自管理，着实是两眼一抹黑。”李大海轻轻叹了口气。“今儿遇到这事，我才发现族长的位置并不好坐。如今又和启有了间隙，今后怕是更……”
“苍天之下无易事。若要得肉果腹，便要冒性命之险搏杀凶兽；若要治病救人，便要深入老林深山尝百草采良药。”神农的一对眸子尽露沧桑，凝视着他。“你有与野狗搏杀的勇气，却为何对执掌部落这般小心谨慎？”
“本就当小心谨慎。野狗凶残是个定数，但人心向来难测。”李大海道。“更何况，我没什么经验。您也瞧见启对我的态度了，这是我之前万万没想到的。要不是有您在，我都不知道今日该如何了结此事。”
“族长的位置是你在坐，不是老头子我。”神农笑道。“今日帮你本是应该，莫非我还领着族人们折返回去不成？大海，你可曾想过，这次是启和你有冲突，若是今后老夫和你有了冲突呢？”
“我……”李大海心下一片茫然。“我不会违抗您的。”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老夫能助你一次，真正能助你的，却是你自己。你觉得心里没底，想靠着老夫，想让老夫帮你解决你口中的困难。”神农松开他的肩，摇了摇头。
“我不是想靠您，只是想寻求些帮助。”李大海低头道。
“我能看到你的畏惧，你缺了信心。”神农直视他，声音又透出威严。“抬起你的头颅，你是族长，永远不要低头。”
李大海一颤，缓缓抬头，看着身前的老人。
“不要看低自己，事情会比你想象中糟，但人也比自己想象中更强。”神农沉声道。“你说……困难？可知困难是什么？那是一座大山，巍峨入云，高不可攀，将你吓得腿软。但你得一步一步爬，一点一点走。或许一日，或许百日，甚至千日，但总有攀到最高峰的那一天。站在峰顶之时，你才是真正的王。”
神农顿了顿，又道：“老夫这把老骨头，可没精力陪着你爬山咯。雏儿总要自己学会飞翔，摔上一两次又何妨？”
说罢，他佝偻的身躯继续朝部落走去。李大海怔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
“这个东西叫’花’。”南宫婉儿一手拉着一名部落姑娘，一手拿着一朵讨来的橘红色野花，在部落姑娘眼前晃来晃去。“跟我念——’hua’。”
“……唔、唔……哇”
“不是哇，是花。”她将花儿放到一边，指着自己的小嘴。“嗬……嗬……，要这样发音，你再试试看。”
“唔哇……呜哇……哇……”
“嗬，嗬，嗬，能发出来么？”
“嗬……”
“对了呀，花——”
“哈——”
“是呼唔啊——花，不是哈！”
“呼唔啊——哇——”
“哎……怎么这么简单都教不会呢。”三番五次无功而返后，小姑娘终是丧了气。“这么教下去，得要猴年马月才有个能说话的人儿呢。”
南宫婉儿嘟着嘴，也不知是在和谁生气。不过很快，她找到了生气的对象。小姑娘白了眼从一旁走过的李大海，李族长正张罗着给新来的族人搭建临时草屋，还要为他们准备睡觉用的兽皮垫子。这些垫子得从新捕获的猎物上刮下清洗，再快些烤干，才能供今晚的住宿。
“猪头！”忙得焦头烂额的李大海突然发现面前跳出个倩影，双手叉腰气鼓鼓看着他。
“干……干嘛？”他全身一下哆嗦，猛地刹住步子，手里还抱着几张带血的兽皮。“大小姐，我正忙着呢……”
“能有多忙？你是族长，这些事交给手下做就好。”南宫婉儿颐气指使，丝毫没把她口中的“族长”当回事。
“我这不得做好表率么？”李大海喏喏道：“大伙儿都忙着，我得深入人民群众，踏实做事啊。”
“别别，你别在我面前忽悠那套。”
“我说的是实话，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李大海略显无奈看着她。“再说我哪有什么手下，您算是我手下么？”
“你……”南宫婉儿忍不住想嗔两句，却见李大海瘦骨嶙峋大病未愈的样，心儿又软下来。“你别忙里忙外的，自己伤都没好。走个路都难受，你能帮什么忙。”
“嗨，说来也怪，我一回部落就有干劲儿。腰不酸腿不……”李大海还想再说下去，却见南宫婉儿脸色越来越不对，连忙止住。他将几件兽皮交给身后乌离，安排几句后，在篝火边坐下来。
“陪我说会儿话。”南宫婉儿捂着兽皮“裙子”，在另一侧坐下。为了防住李大海色胆包天，又辗转调整了好几次坐姿。天色渐暗，木柴堆腾起的火焰映射在她曼妙身姿上，让对面的李大海不禁咽了咽嗓子。
两人坐定，一时却没人开口，不知说什么好。同时看向对方，又同时收回眼神，最终都落在了中间的篝火上。
“我说……”李大海假意清了清嗓子。“南宫姑娘，你找我是想说什么？”
“不知道，就是没人说话，怪无聊的。”南宫婉儿道。“我想教几个姑娘说话，但她们一个赛一个的蠢。”
“怎么能这么说，小孩儿咿呀学语还要一年，谁天生会说话呢？”李大海不禁皱眉，这妮子真是被宠大的，嚼舌根子也不怕伤人。
“我这不是和你才这么说么？”南宫婉儿瞥了瞥嘴，玉指把玩起那朵野花。
“不是还有启和神农么？他俩说话的功夫可连我都不如，尤其是启，呵呵。”李大海的笑里带着丝嘲讽。“我今天可差点儿被他老人家将死了。”
“启爷爷又不是坏人”南宫婉儿轻笑道。“你怎的那么小肚鸡肠？”
“小肚鸡肠……？”
“不是么小肚鸡肠么？”南宫婉儿把野花插在发梢，抬头望向李大海。“启爷爷不就是说了两句么，他也是为了部落着想，有什么好怪的？”
“我才是族长，不是启。”李大海一字一字说道，凝视着南宫婉儿。“没错，他是为部落着想。但若谁都这么顶撞我，和我意见相左就能出言反抗，我怎么管理部落，还有何威信可言？”
“哈哈猪头，你原来还有威信呀。”姑娘丝毫没把他的话当回事。“我就经常顶撞你，怎么，你敢对本小姐如何？”
“那不一样。”李大海道：“你是玩家，我不需要从你那里获得威信。”
“我是个特例，主脑很早就把我放出来。过些时日，所有玩家都会进入这个世界，到时候你怎么办呢？”南宫婉儿道。“我爹爹手下一大帮人，那些人谁都不敢出言不逊，你比我爹爹差远了。”
“……你爹爹？谁啊？”李大海不由坐近了些。
南宫婉儿习惯性白了他一眼，道：“你这猪头，有没有礼貌，哪有这么问别人爹爹是谁的？”
“好好好我不问。”李大海的猪脸换上一副讨好的表情。“南宫姑娘，想来您家室背景不浅，能不能……告诉我我些经验？”
“什么经验？”
“你刚才不是说你爹爹手下都很听话么，额……怎么让他们听话的？”
“这些我哪知道？”南宫婉儿瞪大眼睛。“爹爹又没告诉我，爷爷也没告诉我，我也没问爹爹和爷爷。”
“……你总不能啥都不知道吧？”李大海犹疑问道。“南宫姑娘，我现在真的啥都不懂，您耳濡目染，好歹传授一二吧。”
这马屁拍得不深不浅，却正正拍在南宫婉儿的心窝子上。小姑娘露出几分得意之色，然后道：“我真的不知道。”
“……”
“哎猪头，你何必担心这么多？爷爷说，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做，就由着心去做，你跟着心走就好啦。”
“哦。”李大海彻底放弃从南宫婉儿这里获得“执政经验”的打算，背靠回去，翘起二郎腿躺倒在篝火边。
“哦什么哦，难道不是么？”南宫婉儿道：“跟着心走，到头不论对错，总不会后悔吧。”
“谁说不会后悔？”李大海小声嘟囔道，隔着噼啪燃烧的柴堆，他确信这话不会传到她耳中。“你倒是有爷爷、有爹爹，做对做错都有人帮忙擦屁股。我呢，我错了还能当族长么，也不知道主脑怎么算毕业成绩的。”
“对了，爷爷还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今天启顶撞了你，他说的对你就听，说的不对你就不听呗，为什么还要怪罪他？”小姑娘又想起一句她爷爷的话，嘴里立马倒腾出来。
“恩，他是没罪，老子倒被他说醉了。”李大海想起启的荒谬之言，心头一阵无语。“而且，他不仅是说，那么多石矛和木棒可还在我面前晃悠呢。”
“那……爷爷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启或许违抗忤逆了你，但他只要心向部落，你就不用计较呀。”
“你怎么不懂呢……？”李大海撑起身子，看着南宫婉儿小白的脸蛋儿。“我不在乎启本人如何，但是你看看他身后的族人，全部向着他，不管他的想法多愚昧无知。那时又有谁能听我的？是不是今后启有什么不同意，立马就能和我翻脸？”
“你朝我凶什么凶……”南宫婉儿嗔道：“你这种人，就该对你翻脸才行！人家好生劝你，你非但不当回事，还执意坚持自己的，不听算了！”
小姑娘脸蛋朝侧一偏，眼珠子气鼓鼓瞪着李大海。
“对不起……”李大海意识到不对，或许一开始就不该和她谈论这些事。“我只是……有些迷茫。我没管过谁，从来都是被人管……被我妈管。”
“你妈？你长这么大还要你妈管，哈哈。”人心难测，女人的心有时更难测——例如南宫婉儿这丫头，她前一秒还在生着李大海气，后一秒已在没心没肺地笑着。
“你不也是刚从家里偷跑出来？还有心思嘲笑我。”李大海没好气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谁稀罕认识你。”南宫婉儿俏脸一红。“你快说说，你妈怎么管你的。”
“喂，能不能别这么八卦？我这正愁事呢……”
自从有了篝火后，每晚的篝火烧烤成了大海部落最热闹的时刻，而在新加入了一百人后，这种热闹气氛尤盛。原神农部落的族民们没用过火，更不知烧烤的美味。虽然没盐没味，但相比之前吃生肉的日子，这种嘴上流油的饱足感已令他们非常满意。两族的融合比李大海担忧的轻松不少——当大海部落的族人们发现他们仍能吃饱穿足，并未因为新来者而受到任何干扰时，他们原本悬着的心也彻底放平。在李大海的刻意安排下，晚宴后两族族人手拉手围着篝火跳起了舞。南宫婉儿觉着好玩也想加入，但当小姑娘看到那群人的“舞蹈”时，立马被吓住了。
“瞧，他们手舞足蹈多开心啊。”李大海在她一旁嘿嘿道，颇为自己这个安排而得意。“哪天挑些能歌善舞的，组成个文艺团吧，时不时来个文艺表演啥的，这样有助于团结，恩。”
“能歌善舞，我没听错吧。李族长，我严重怀疑你的审美。“南宫婉儿哭笑不得。“这叫能歌善舞？明明是鬼哭狼嚎、张牙舞爪嘛。”
“喏，看来南宫姑娘对本部落的文艺水平很不满意啊。”李大海摆出一副官态。“既然如此，今后就由姑娘你来教大家唱歌跳舞。南宫姑娘，部落的文化建设是项艰巨的任务，希望你……啊……！”
李大海腰间的赘肉又一次被扭成了畸形。小姑娘手上用力的同时，脸上却是淡淡的桃花笑：“本姑娘只负责果园，别的要求……李族长还是另请高明。”
直到李大海痛得脸都青了，腰间的那只手才松开去。
“能轻点儿么？我可是族长，你的族长！”他恨恨道，手在自己腰间不住揉着。
“谁刚才还说玩家不一样？”南宫婉儿昂了昂脑袋，狡猾地笑了笑。“警告你，别打本姑娘的算盘。”
“哎，当下只有你一个玩家，我不打你算盘打谁算盘……不不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部落是我家，快乐你我他，族民们啥都不会，总得有人教教，我不靠你靠谁？”
“哼，有你那么着急的么！等玩家们都进入世界，你就不缺人手了。”南宫婉儿道：“到时候也有人陪我说话了，不必受你这猪头的气。”
“是啊。”李大海由衷附和着，谁受谁的气还两说。“到时候就有人陪你说话了。”
“到时候……就有人陪你说话了。”他又默念一遍，心头却生出一丝酸楚。“每次都想离她远点儿，可每次都没那骨气。李大海啊李大海，你这算是哪门子名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