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没有和她走下去的勇气,那就不要让自己陷进去。”夜空下,李大海独坐在小河边一块巨石上,暗暗叹道。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南宫婉儿的倩影,挥抹不掉。对于此时的他来说,那个女人就像个魔鬼,深深植入他的意识中,无形间主宰着他的情绪,甚至思想。
远处,渐渐传来族人们交配的声音。饶是他心里已有准备,仍是被这些不加掩饰的原始****挑拨得血脉发热。晚饭后,他特意沿河走了很远,只想找个地方静静,奈何在这片旷野之下,任何声音都缺了阻拦,若是立耳细听,他还能听到乌离沉重的喘息。
好在一阵凉风吹过,又让他的思绪宁静下来。他的身子微微一颤,裸露的手臂上生起些鸡皮疙瘩。大病一场,李大海的体质明显还没恢复,消瘦的身子上布满伤疤,那些都是野狗的杰作。
他不由抱起双腿,努力蜷缩着身子。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母胎腹中的孩子。凭着月光,他朝河对岸望去,那是一片大平原,野草丛生,一眼望不到头。初级的地理知识告诉他,这应该是一片冲积平原,而眼前的这条小河便是平原的始作俑者。河流不停洗刷着上游河床里的碎石,将它们一点点搬运到下游,又一点点将碎石磨成细砂,直至运载到这里。细砂沉淀,河床变高,于是河道不停的改变,最终将整个地形冲刷成平原。但令他奇怪的是,为何河对岸会有一座小山包,说高不高,说矮却也不矮,上下约摸五十米,没有山峦叠嶂,也不似丘陵起伏。它就是简简单单一座巨大的土包,形单影只地矗立在平原上,没有树丛遮掩,远远看去,只有些凌乱稀疏的杂草在上生长。
“奇了怪了,这小山包更像是人为的。”李大海自言自语道。他收回目光,随意朝小河另一处瞥去。
嗯,那是什么?
这随意的一眼,令他全身汗毛尽竖。
那是死尸!
“我靠……!”一个踉跄,李大海差点儿没坐稳栽落下去,手臂的鸡皮疙瘩瞬间蔓延到全身。只见河对岸不远处,静静躺着几具腐烂的尸体,他们的肉被咬得七零八落,身躯已干瘪得看不出原型——但毫无疑问,那是人类的尸体,一共是八具!
隔了几十步远,他看得不甚明了。想走近些瞅瞅清楚,内心的恐惧又让他放不开胆子。那毕竟是死尸啊,李大海不信鬼神,他不认为这些尸体会如僵尸般复活,找他索命夺魂。但仅仅靠想象露天糜烂死尸的惨状……大半夜的看到这东西,谁还能睡得着?
正当这时,他的身后飘来颤巍巍的声音。“……族长……”
李大海只觉脊背一阵发凉,连头都不敢回。此刻的他什么都不敢想,除了恐惧,就只剩对主脑全家的问候之语。
“主脑……老子是来当族长的……不是来闯鬼屋的……”
“……族长?”
那声音再度传来,李大海周身又一阵颤栗。可是,怎么这么耳熟?
他猛地转过头。身后几米开外,正站着启长老,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
“我去……”李大海忍不住唏嘘,这才发现全身已被冷汗淋湿。从提心吊胆到彻底放松,他感觉自己像走过鬼门关又捡回条命,说不出的舒坦。本想怪罪启两句,又生不出那份气来。
“大半夜的,启长老您别出来吓唬人成不……”他喃喃道。“有什么事么?”
“族长,您怎么自个儿跑这来了。要是碰见豺狼野狗,您手头可连武器都没有啊。”启拄着骨头棒子挪近两步,四下张望起来,还特意朝那八具尸体看了两眼。
“噢,我倒的确没注意。”李大海摸了摸后脑勺。“这里离部落也不远,想来那些畜生没这胆子。”
“畜生的胆子可大着咧,尤其是夜里!族长您教会我们用圣火之前,咱们部落常常睡不了安生觉。它们在部落周遭游荡,黑夜里的眸子闪着绿光,就等着我们睡熟了,好将我们生吞活剥……”启念叨道。“咱们夜里的视力不比它们。很久以前,部落人丁稀少,甚至分不出人手夜里警戒,大伙儿都只敢如鸟雀般睡在树梢上,那时的日子更不好过。”
“睡树上?”
“是啊,这样野兽就伤不了咱们了。只不过那般风吹日晒的,没个遮挡庇护,还时常有族人夜里翻身掉落,转眼就被豺狼叼了去,唉……”启摇头叹息。“多亏族长赐予我们圣火,如今咱们的日子可好过多了,您真是最伟大最……”
“好好好,伟不伟大我自己知道……”李大海出声打断启。不由回想起今日的事,让他真不知该说启什么好。他看得出,老人家对自己没别的心思,也正如南宫婉儿说的那般,启是一心一意向着部落。但他坐在族长的位置上,有些简单的事却变得复杂,抑或……是他自己想复杂了。
“族长,您还是快回……”
“启长老,那是怎么回事?”启的话再次被打断。李大海指了指远处的八具死尸,只是略扫一眼,目光又避开过去。这等惨状他实在不想多看。
他所指之处,启方才已有查看,当即回道:“族长,那是部落勇士的尸体啊。他们就是随您前去神农部落的勇士,被野狗咬死了。乌离他们拖了回来,然后放在那里。”
“什么!咱们部落勇士的尸体?”
“是啊,族长,他们都死了,您干嘛这么惊讶呢?”
“我……我惊讶?”李大海喉咙一阵发干。“启长老……您今天给我的’惊喜’实在太多了。”
没等启答话,却听李大海难以置信继续道:“他们是部落的勇士,是为部落战死的。你们就将他们抛尸野外,让他们在这光天化日下腐烂,被野狗和乌鸦蚕食掉?”
“我……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启喏喏道:“人死了,就死了。不把他们丢远点儿,难道把尸体放在部落里不成,那样更会引来豺狼和秃鹫,闹得不安宁。”
李大海被启噎得说不出话来,启也不知再说什么好,两人就这么盯着八具死尸发呆。半晌,李大海干涩的喉咙咽了咽口水,道:“启长老,我不管你们以前如何,但今后不要这么对待死者了。”
“以前……以前……”启努力回忆着,瞅着那副模样,恐怕“以前”的情况更糟。
“以前咱们都不会管尸体的。”他终是道。“住树上那会儿,居无定所,族人们每隔几日就换个地方。谁要是死了,就死在那儿。现在大海族有了固定的住处,成了部落,无论外出战死的勇士,还是部落里生病离去的族人,我们都把他们放在小河边,待他们被烈日烤干,被野狗食尽,只留下白骨。下大雨涨水之时,圣河便会把他们的骨头也带向远方。”
“被烈日烤干,被野狗食尽……”李大海很“佩服”启说这话时的平静。这是要多超然,才能把人单纯看成肉与骨头的结合。心里重复着这句话,他不由一阵泛呕。一个生活在公元三千年高度发达文明里的人类,实在无法接受这种残忍的“葬礼”。这和鞭尸无异,甚至比鞭尸更虐心。
“今后……不要这样对待死者了。”他重复了一遍,长叹一口气,从巨石上走下。他也没有心思责怪启什么了,老头子是真不懂;或者说,是他李大海不懂原始人类的那一套。但无论如何,自己作为族长,有义务带着自己的部落进步,摆脱愚昧,建立文明。原始人类怎么生活的他不懂也罢,但他需要开化他的族人们。
“不要就这么把他们丢在野外。”他淡淡道。
“那要如何是好?”
“我知道两种办法,土葬或者火葬。好像还有水葬,不过我不太熟。”李大海思索片刻。“土葬,就是把死去的人埋入地下;火葬,就是用圣火将他们烧掉。启长老,您觉得那种更合适?”
让李大海没料到的是,对于两种办法,启均是摇头。
“族长,您说的土葬,我们不是没想过。可是要挖坑得花多大的功夫啊。”
“这有何难?几把铲子,半个时辰,不就成了么?”
“铲子?”
“……没铲子?不知道铲子?”李大海默然。“当我没说。那火葬呢,为什么不行?”
“您不是说,圣火只能用来烧野兽么?既然咱们碰到圣火会觉得痛,死去的勇士们又为什么要被烧掉?”
“那还是土葬把,将他们埋到地下,没铲子就用手刨。”
“手刨么?那花的力气可……。”
“总之不能让死去的勇士受到这般待遇。”李大海坚持着。“族人们还很懵懂愚昧,要让他们学会尊重死者。”
启点了点头,伸出手拉住李大海的手臂。“黑夜的旷野之下,凶兽四处出没,它们在您的背后张开獠牙,随时扑向毫无准备的您。族长,还是先回去吧,我们边走边说。”
对这位胆小的npc英雄,李大海颇有些无奈,不过他没有理由拒绝老人家的好意。启孱弱的身躯拉着李大海行进两步,一阵晚风吹过,他能感觉到启的手臂在颤抖。他原先的那件虎皮兽衣披在启的身上,却依旧无法为他阻挡深夜的凉意。启步履孱孱,拄着骨头棒子勉力支撑着。李大海赶忙扶住他,心头莫名一软。
“启长老,今日之事,我或许有些莽撞了。”他在启侧后低声道,头不自觉埋了下去。“我知道,您对我并无恶意。我只是没想到会反对得这般激烈。”
启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那根白骨棒不知何时伸到了李大海的下颚。他的脑袋被骨棒缓缓托起,两人的眼神相交。
“族长,您不应在我面前低下您高贵的头颅。”启缓缓道,这是李大海今天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了。“神农已经让我明白,错不在您,而在我,是大海族忘记了自己的先祖。”
“我不在乎对错,我只是觉得很难堪。”
“但对错很重要。”启道。“族长,您以为,当时真的是我在和您过不去么?不,我代表了全部的族人。您觉得难堪,是因为全族都在反对您。”
“我知道您是为了部落好,但我才是族长。”
“在部落里,从来没有无条件的服从。若全族人都不信您,族长之位也不过一个虚名罢了。”启布满皱纹的脸,在月光下映出几分睿意。“每一名族人的心里都有着掂量。您做的好,他们记在心上;您做的不好,他们也看在眼里。您又何必和我一把老骨头较劲呢?我不过是把大伙儿心里的话说出来罢了。如果我不说,您更难知道族人们在想什么。”
“族人们想的未必就对,他们有时眼光太局限。今后他们就会知道,我是在为他们好。”李大海道。“如果遇到不愿意的事,就这么反对我……我今后很难办。”
“对族人们好?您为何就这么确定呢?”启喟然一叹。“您对他们好与不好,是由他们说了算,不是您自己。族长,我说句实话,我到现在也没明白,部落两百人变成三百人为何就好了。”
“人多力量大,部落更壮大,这难道不是好事?”
启摇了摇头:“光是人多又有什么用?您说人多力量大,但人多了,吃饭的嘴也多了啊。”
李大海愕然,却听启继续道:“族长可知,以前居无定所的时候,我们常常会把一些瘦弱的孩子直接抛弃掉。您或许觉得我们抛弃同族是残忍,但那是没办法的事,他们是拖累全族的包袱。”
“部落的人丁兴旺是件好事,但那得靠自己的力量慢慢发展起来。在这片大地上,我们与野兽抗争,与疾病抗争,最后能存活下来的都是强者。强者多,部落自然强大。可是您带来的神龙部落一百人……就算是一家人,我们哪知道他们的底细呢?他们的勇士是否够强,能否猎杀足够的猎物;他们的妇女是否够细心,能否照料好老幼。这些我们都不清楚。”
“……”
“族长,当您听我说完这些,您还觉得自己一定对么?”启冰凉的双手握住李大海。“族人们担心自己的食物被抢夺,担心自己的地盘被占,未必就是盲目而没有道理的。如果新加入的族人太弱,那么这一切真的会发生,他们只是累赘而已。”
没错,有时候一厢情愿的好心,带来的或许是灾难。
他的手臂又被启拉住了,老人带着他继续往部落走。“不过族长放心,我会尽量照顾好的。神农部落能发展到一百人,想必它的族人们不会太弱。我说这些,也只是想提醒下您。”
“启长老,我今天的确莽撞了,我没计较那么多。”这次,李大海是真心说的。
“只要您是一心为了族人,您依然会被尊敬。”启悠悠道。“您或许担心自己的威信受到打击,但您一定要给族人们表达自己的机会。只有这样,族人们才会宽容您的错误;否则,您连犯错的机会都没有。”
“……”
“我给您讲一个故事吧,是关于我父亲禹的。”启道。“那时候,大地上的河流泛滥成灾,洪水淹没了一个个部落,无数人流离失所。起初,部落选出了鲧作为首领,带领大家治理洪灾。他用的办法,是在两岸筑成一道道土堤,鲧认为只要把洪水限制在堤坝里,江河便不会肆虐了。”
“但堤坝总有垮掉的一天。”李大海接过启的话,大禹治水的故事他自然听过。“河流的沙石会不断堆积,越积越高,堤坝能挡一时,却挡不住一世。”
“没错,鲧……他太小看了洪水的力量,人力如何能与天地之力抗衡?”启道。“接着,部落让我的父亲禹接手治水。父亲吸收了鲧的经验教训,没再重蹈覆辙。他挖出一道道支流,把洪水引入别的大江大湖。如此一来,洪水有了去处,洪灾自然也消弭了。”
“我明白了。洪水就像族人们的意见,或疏或堵。堵能解决一时之需,却无法长久。”李大海若有所思。其实大禹治水的道理,他小学的时候就听过了,只是此时此刻才亲身体会到其中深意。
“您不要敏感于威信的有无。威信的获取,来源于族人们的认同,而不是阻止族人们的不认同。您明白了么?”启的眼神一时间说不出的深邃,让李大海再不敢轻视眼前这位老者。
他点了点头。言至此,他的心结也算暂且解了。主脑给的npc英雄,果然不会是水货。
启又说回到葬礼的事。“如果族长不嫌麻烦,我们也可以刨些土坑,将勇士们埋了去。只是……神农部落一百族人的住处还未修好,若把精力花在这上面……”
“唉……”一老一少,在月色下齐齐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