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长老,乌离,你们别慌慌张张的。”李大海见部落族人们无恙,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他侧身让出身后的神农,向族人们介绍道:“这位是神农部落的神农前辈,神农部落愿意与我们大海部落合并,举族迁徙至此,今儿可是个大喜的日子啊!”
可他预料中族人们“呜呜”跳舞的场景并未出现。恰恰相反,十余名勇士手中的石矛和木棒握得紧紧,脸上尽是凶悍神色。唯独乌离拿着根粗大的木棒跨了出来,朝神农微微弯腰示意,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一百族人,一脸写满疑惑。
与此同时,神农部落的勇士们也紧张起来,纷纷丢下手上、肩头的猎物,拾掇起武器,与大海部落的勇士对峙着。一时间,气氛竟紧张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南宫婉儿被两边突然间的这般阵势吓得不轻,不自觉又挽住了李大海。
李大海的心思,已完全被眼前两帮人的对峙打蒙了。“搞什么名堂!”他朝大海部落的勇士们呵斥道。“chi水不忘wa井人,神农部落好心救了咱们,你们难道就用棍棒报答人家?!”
这时,启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他慌张地望着李大海道:“族长,您这是做什么,为何将外族人全引了过来?”
“我不是说了么,神农部落投靠我们,今后咱们就是亲兄弟了。”李大海颇有些烦躁。“启长老,劳烦您组织些人手,抓紧时间新盖些土屋,也方便神农部落的兄弟们落脚。”
他认为自己说得够清楚了,却没想到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启拄着骨头杖上前两步,同乌离并肩站定,缓缓沉声道:“族长,神农部落为我族勇士疗伤,大海部落自当报答;可若是借此就想与我们同吃同住、称兄道弟,这事……恐怕由不得族长您一人说了算!”
“启长老,您这话什么意思?”
“神农部落乃是外族,断无加入的可能!”启昂头看着李大海,与他的眼神对视。
“胡闹!”李大海忍不住怒道。在他看来,大海部落收编神农部落算得上大事,但绝非难事。启第一次抗命,就抗得如此光明正大,竟不留他半分面子。而作为一个原始部落的族长,威信是最重要的,启摆明了拆他的台,这令他惊愕之余亦有些愤怒。即使今日之事草草了掉,有了启长老抗令的范例,今后的族人们还会服他么?
他不着痕迹地冷笑一声,瞅了瞅穿在启身上的虎皮大衣,那张兽皮一周前还披在自己身上。想起之前雄狮来袭时,启扔下白骨杖逃之夭夭的情形,他不禁打心眼里有些瞧不起这个所谓的“远古npc英雄”。若是他勇武不足,智力甚高,那倒也堪得用——可眼前这位启长老,却在冥顽不化地阻止他收编别人壮大部落,这不是愚钝又是什么?
启斑纹遍布的脖颈上,喉结微微一动,咽了咽口水道:“族长,我实在不明白您此举意欲何为,难道是想拆散咱们部落么?大海部落的族民们都是兄弟姐妹,世世代代传承下来,大伙儿身上流着共同的血。可为何您突然要将一群外人引进来?他们的到来非但不会让我们强大,只会抢走我们的猎物,争夺我们的地盘,迫害我们的孩童,我们凭什么要将部落拱手让给他们!”
“怎么就是拆散部落了,怎么就要掠夺咱们了?”李大海又奇又气,奇的是启居然会有这般思维,气的是这老头子对外族毫无包容接纳之心。“还要我说几次,人家是来投靠咱们,大伙儿亲如一家,互敬互爱,共谋发展,怎的到您嘴里就成了抢猎物、夺地盘了?”
“族长,他们身上与我们流着不同的血,怎么可能成为成一家子,您见过野狗和豺狼互敬互爱么?!”启的头摇成了拨浪鼓,甭说李大海想不通他,他更想不通李族长。“神农部落只能做大海族的朋友,却不做不成咱们兄妹啊!”
李大海已经无言以对了,大家都是人,扯什么野狗和豺狼?他发现启就是个冥顽不化的老头子。然而,当他把目光投向大海部落的两百族人时,却发现他们也和启有着同样的表情,警惕地盯着神农部落众人。
“到底怎么回事?”他心头打起鼓来。“难道……真的是我错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只能怪所处的时代不同。作为一个政治职业玩家,他或许对统治手段、管理办法之类有所涉猎,但对于原始人类的历史,包括他们的生存方式、生活信仰等等,却只懂个皮毛。
“启长老,按您的意思,今儿这事是说什么也不成了,对么?”李大海死死盯着启,手臂不知何时已从南宫婉儿怀中挣脱,冷冷背在身后。
“决计不成!”启埋下头去,咬紧牙道。“族长若执意要让神农部落加入……我这个长老不当也罢!”
言已至此,此事再无商谈妥协的可能。李大海心里头把“愚笨守旧”、“冥顽不化”、“朽木不雕”等一系列词语通通送给了他部落的这位npc英雄。他更想狠骂主脑一顿,为何她给自己派了个这么弱的人?启除了会说话,还有什么本事,何种才干?瞧瞧人家神农,又会种地耕田,又能疗伤治病,自己拼了半条命把他老人家弄到手,到头却因为这个废柴启而陷入两难。但他总不能为了一个神农,就把自己部落全抛下,跟着神农老爷子回去吧?可最令他疑惑的是,为什么神农部落的族人能接受与外人和平相处,而自己的大海部落却不行呢?
正当他想问问神农时,一直没吭声的老爷子自己站出来了。大海部落勇士们的石矛立马指向他,可他神色平淡,丝毫不惧,径自迈着硬朗的步子朝启缓缓走去。启抬头看向他,却被神农眼神中的威严逼得不敢直视。
神农拨开石矛与木棒,在启面前停下脚步。
“你不是只认血脉么,那老夫就来陪你认认亲!”一时全场肃静,只有神农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响彻众人耳中。方才还铁骨铮铮与李大海抗争的启,竟一下子失了神,呆呆木愣着。
“你是禹的儿子吧?”神农问道。
启点了点头。
“那你父亲是谁的族人?”
“是……是舜的族人。”
“舜又是谁的族人?”
“尧。”
“再往前呢?”
“喾……”
“再往前呢?”
“再……再往前可是黄帝先祖了……”
“再再往前呢?”
“……啊?那……那就是伏羲、女娲、神农三皇了……”
“那你现在可知我部落’神农’二字怎么念了么!”
启大惊失色,白骨杖扔弃一旁,扑通一声跪倒下去。旋即,所有人亦拜服于地,鸦雀无声。神农氏,这位上古先皇,驮着脊背伫立于三百人中央,威风凛凛。
李大海和南宫婉儿呆若木鸡地看着此情此景,见众人跪倒,觉得好像自己也该跪,却又弄不明白个所以然。神农转过身看向李大海,微微一笑道:“李族长,你可知道’三皇五帝’?”
李大海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那便是我华夏一族最最古老的族长们。三皇:伏羲、女娲和神农;五帝:黄帝、颛顼、喾、尧、舜。而老夫——便是三皇之一的人皇神农!”
神农,他的身体里流淌着最纯正的华夏血液,是无可争议的最高贵的华夏人。一股来自于血脉的威压令李大海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同样是扑通一声,他再无半分犹疑,双膝磕在了地上,这个来自公元3000年的平凡青年,静静跪倒在华夏一族的始祖跟前,认祖归宗。
李大海二十五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彻底臣服于一个人。那不是迫于形势的屋檐下低头,也不是姑娘石榴裙下的甘心拜倒,而是一种无形中令他折服的威压。明明可以逾越,却又丝毫不敢逾越;明明可以抗拒,却又半分不敢抗拒。他体会到了,那便是血脉传承的力量——刹那间,一股厚重的使命感竟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是游戏,还是现实?他已分不清。
眼前这人,便是自己的祖宗么?
祖宗有什么意义?
浅薄的人会告诉你:没有祖宗,就没有你。
深刻的人也会告诉你:没有祖宗,就没有你。
一切全看你自己能体会多少。
李大海忽的想起以往上坟祭祖时,都觉得这习俗可有可无,为什么要在死去的人身上浪费生命呢?而现在,他好像明白过来些什么。
如果他的爷爷站在他面前,或许会对他说:“孙儿,找到媳妇了么?”
如果爷爷的爷爷站在他面前,或许会对他说:“孩子,咱家传了祖宗十八代传下来的那块地,千万不能在你手上倒腾丢了。”
如果列祖列宗们一起站在他面前,又会对他说什么?
“小子,咱老李家传到你那辈,你可得光宗耀祖啊!”
神农站在他面前,对着众人道:“你们都是我华夏子孙,还芥蒂什么远近亲疏,有什么水火不容的?华夏一族靠着你们传承,你们倒好,发展出自己的部落,就连自己根儿都忘了!”
众人尽数匍匐于地,长跪不起。唯独南宫婉儿还抱着小狗狗,膝盖微弯,却又跪不下去,手足无措的看着神农。这也难为了小姑娘,她长这么大从来没下过跪。
“小丫头,你就不用跪了。老夫这辈子被无数人跪过,不缺你一个!”神农朝她笑了笑,脸上化出份慈爱。“行了,你们也都起来吧。今日,老夫就做个主,神农部落编入大海部落,两族合二为一。启,你可有什么意见?”
“没有……”启仍不敢起身,颤巍巍地应道。
神农又拍了拍李大海的肩膀,道:“大海,我这把老骨头只还对草药有点儿兴趣。你今后安心做你的族长,老夫可管不了那么多杂事。”
李大海赶忙行了一礼。老人家的意思他懂,人家可是三皇之一,地位比他这个族长只高不低。如此一来,部落就有两个主心骨,那底下人到底听他的还是听神农的?老人家这番说辞,便是让他放开手脚,不必过多顾及。
“去吧,和你的族民们说两句。”神农微笑着退回到他身后。
有了神农的鼓励支持,他心头一振,重新找回了族长的威严。南宫婉儿瞧见他一瞬间志得意满的样子,不禁撇了撇嘴。却见他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放声道:“各位神农、大海部落的同志们,父老乡亲们,我想神农先祖已经说得清楚明了。咱们的血脉相同,都是兄弟姐妹,既然如此,那又何必相互敌视呢?这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是非常严重的内耗!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谁,是那些纸老虎……错,是那些老虎、狮子,是野狗野猪!我希望今后,各位能够多加反思,多多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一定要分清主次,认清现实,多把功夫花在一致对外上。我相信,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战胜狮子不是梦,吃饱穿暖不是梦。大家有没有信心,共同实现我们的部落梦?!”
“……”
李大海发现自己又白痴了一回。冷场,又是冷场,这么伟大的一刻居然冷场了,却只听到南宫婉儿在一旁忍不住笑着。
启看穿了族长的心思,他之前顶撞了李大海,此时正想借机拍拍马屁。于是,他瘦弱的手挥舞着骨头杖,枯柴般的身子用尽气力吼道:
“坚定跟随勇猛的压狮勇士,吼吼吼!”
“吼吼吼!”
“坚定跟随睿智的取火智者,吼吼吼!”
“吼吼吼!”
“坚定跟随伟大的族长大人,吼吼吼!”
“吼吼吼!”
除了镇定的神农和笑弯了腰的南宫婉儿,两个部族共三百人齐心吼叫着。李大海满意的点了点头,继续道:“今后,大海部落就是神农部落,神农部落就是大海部落。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女同上,有——啊……姑奶奶你别捏,疼……”
南宫婉儿的小手狠狠地抓在李大海腰间,旋转了一百八十度。
附:关于启的思维逻辑。
人类的发展,由最早的游荡族群,逐渐形成稳定的部落,之后建立城郭,再到最后的庞大帝国,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这个过程伴随着科技水平和精神文明的进步,两者缺一不可。科技的进步很好理解——人类能利用更强的工具,便能更深度挖掘和改造大自然,养活更多人,办成更多事。那么,“精神文明”这个空泛的词汇又该作何解释?它不就是人类所思所想的东西么,说到底是虚无缥缈的,既不能吃也不能用,为什么会对人类的发展至关重要呢?为了更好的阐明这一问题,,我们举例先说说现代社会“国家”的概念。
现代意义上“国家”概念的诞生,来源于民族主义的启蒙。对于中国人来说,我们从小就接受爱国主义教育,潜意识里认为“中国”是天经地义的词汇,我们也是天经地义的“中国人”。但我们若问李白,他会说自己是大唐帝国的子民;若问孔子,他会告诉你天下归周。同样的情况,我们问一个1945年和一个1955年的人,他们都会说自己是中国人,而不会分别告诉你他们是“中华民国人”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人”。这就是现代意义上“国家”的概念,它不同于以往的“王朝”。
但是,“国家”只是个虚构的东西,它存在于人的“想象”中——我们大可以把边境线上的界碑毁掉,甚至把天安门广场修成空中花园,再把***改造成酒店,可即使把这些政治标志物通通去掉,中国依然存在;同理,若是把一个日本人从出生起就送到中国养大,那么他在抗日战争时期依然会端上枪打鬼子——因为在他的“想象”中,他是中国人。
切勿以为这只是形而上学的空泛之谈,或许两千年以后,“国家”的概念将不复存在,那时候每个人都只认定自己是“地球人”。其实,就在一百多年前的清朝末年甲午海战时,我们老祖宗中的绝大部分还不认为自己是“中国人”。对于他们来说,管好自己一亩三分田就是比天还大的事。至于江山是由满洲鞑子坐还是日本鬼子坐,只要能吃暖穿饱,任谁都一样。反正华夏又不是没被入侵过——清朝、元朝,再往上辽、金、夏,更至五代十国,不也经常被外夷统治么。至于日本天皇,他其实就是另一个成吉思汗嘛。
所以对老祖宗们来说,他们认同的是“王朝”,更准确说是“儒家文化主导的王朝”,这是一种文化上的共同体,而非现代意义上的“国家”。当然,他们中不少人也会对外夷群起攻之,这是因为他们还认同“民族”,认同自己是炎黄子孙。这两种认同是共存的,只是后者常被外夷统治者所打压。
这种虚构出来的认同感,让人类团结在一起,在面对危机时可以进行大规模合作——就像中国举国抗日,或是宋朝举国抗金,亦或像天主教徒的“十字军东征”——即便两个基督徒素未蒙面,他们仅凭借对宗教的认同感就能判读敌友,彼此信任。换个角度思考,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一个渔夫,一个木匠,两人本相隔十万八千里,或许活上一万年也碰不着面。但有一天,某个教皇在另一个十万八千里的地方一声令下,他俩就莫名其妙拿着铁剑成为了战友。我们现在认为欧洲中世纪的宗教统治愚昧无知,阻碍进步。但换做当年罗马解体,邦国林立时,一个统一的宗教作为纽带,能团结住所有人,未尝没有进步意义。
“认同感”便是人类彼此间合作的纽带,也是“精神文化”的体现。这种“认同纽带”随着人类进步愈加宽泛,从村落到城邦,再从城邦到国家,再到全球性合作。在帝国时代,像佛教、y斯兰教、基督教等宗教,都属于这种纽带。中国的儒家思想,在外国人眼中也属于一种宗教“儒教”。而在全球合作的时代,“普世价值”作为一种新型纽带登台亮相。“普世价值”是否完全正确,此处不做讨论。但在很大程度上,它的确有助于全人类达成共识,有利于彼此认同。
那么在史前时代,当大多数人类还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更没有系统性宗教的时候,人类又是靠什么彼此认同的呢?那便是血脉。血脉是一种最直观、最容易感知的认同方式,兽类也正是通过血脉的联系维持族群。即使到了现在,这种认同方式在人类社会也普遍存在——我们社会的基本单元是“家庭”,而“家庭”便是以血脉为纽带的。
因此,启和大海部落的族民们,在精神文化欠发达,未发展出系统性宗教文化前,很难产生出更高一层面的认同感。他们彼此间的纽带和猴子一样,只认血缘——如果我们把a猴群和b猴群关在同一片树林里,它们绝不可能想到“大家既然都是猴子,那就团结起来,一起过日子吧”。通常的结果是两个猴群为了抢地盘而发动战争,直到有胜利一方。
低等级的认同方式,阻碍了社会的发展,因为它无法让更多人彼此认同,相互合作。当人类脱离了单纯对血缘的认同,而有了宗教、文化的更高层次认同,才能举全国之力——古巴比伦才能造空中花园,古埃及才能造金字塔,科隆才能造大教堂,这便是“精神文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