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苏筱云每天的讲话次数,不知不觉多了起来,并且多到难以计数。我问她头痛有没有好,她说是老毛病了,稍休息就缓解了,多休息就没事了。
我们之间传递纸条的次数也更频繁了,通常是她先拿钢笔点一下我的手肘,发送一个信号。等我把胳膊抬起一些,她就会把纸条贴着桌面推过来。我会先把纸条压住,做个掩护同时稍作观察,然后腾出一只手,把纸条抽过来。
我把纸条传回去的过程,大致是一套相反的操作。只不过我是用手指碰一下她的课桌发信号,然后将纸条从我的胳膊下塞出去,压住半边,等她来取。这一系列动作连贯流畅,已经逐渐养成了习惯,并且有成为条件反射的趋势。
我们都习惯了在纸条上画一个吐舌头的笑脸,画面几乎没有什么技巧上的差别。唯一有区分的是,她的笑脸眯缝着一只眼睛,而我的却是两眼圆睁。
和两个人当面说话相比,我似乎更喜欢这种传递纸条的交流方式。不仅多一些隐蔽的神秘感,落笔之时还可以做一番思考酝酿,不至于口无遮拦。更重要的一点,有些口头难以表述的语言,如果落于纸上,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时间又过了一周,我这些天睡眠严重不足,这天上午一直在打磕睡。每次我迷迷糊糊将要睡着,都会被旁边的苏筱云用笔捅一下。我知道她是在提醒我不要上课睡觉,但是睡意太重,她的这种提醒方式,在我看来就是捣乱。
第二节课下课,我终于坚持不住了,一头倒在了课桌上补觉,朦朦胧胧中感觉到苏筱云又在拿笔触碰我的胳膊。我抬头问她是不是要出去课间活动,她手里捏着一支闪亮的钢笔,像逗宠物一样笑眯眯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赶忙倒头又睡,可是刚过了一会儿,枕着手臂的耳朵里就又听到了那种咚咚咚咚的声音。力度很轻却很有节奏,让我听得格外清晰。
“你是在发电报吗?”我忍不住问。
“对啊,就是给你发电报,你收到没有?”我感觉她凑近了我,低声说。
“收到了,说让我好好休息。”
“不对!我发的明明是‘有个问题想和你讨论’,怎么会发错了呢?”
“什么问题?”我此时不想和她多开玩笑,不情愿地抬起头来。
“时间过得这么快,马上就要到六月份了。等到高考结束了,有的是你睡觉的时间,现在要打起精神!”她语气正式了起来,像是一位老师。
“时间过得快还是慢,我又管不了。”我眯着眼睛说,“反正它只管走,我只管睡,最好来比试一下,看究竟是它把我抛弃了,还是我把它睡了。”
“你在说什么呢?”她微微皱起了眉。
“我的意思是说,抓紧时间睡觉……”我清醒了一些,冲她笑笑。
“既然你喜欢讲歪道理,那这个问题就更得请教你了。”她有几分期待地看着我,慢慢地问,“你说,如果再过十年,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十年?太遥远了。我从来不去想那么久远的事。”我不假思索地说。
“不遥远啊,从我们上小学开始算起,到现在不就是十年吗?你是不是感觉过得很快?如果再过十年,应该也是这样的感觉。你说呢?”她执着地问。
“那感觉可不一样……”我边想边说,“之前的这个十年,在家里有爸妈照顾,在学校有老师管教,还有同学朋友陪伴玩耍。生活无忧无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读书和睡觉,自然会感觉时间过得快。之后的十年就大不一样了,马上要考大学,如果考上的话就要离开家,然后毕业找工作,很多时候都要依靠自己。我们肯定会去许多新的地方,结识许多新的朋友,经历许多从未遇到过的事情,也都会有许多改变。要是真的再过十年,我们应该都成家立业了……”
她一手托着下巴,神情专注地听我说话,面部的表情让我捉摸不透。
“你还说没想过那么久远?”她怀疑地看着我,“你刚才说的这些话,难道是临时想起来的吗?我可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我想我十年以后应该也是在学校里读书。我就想一直读书,能读到什么时候,就读到什么时候……”
“读书又不能读一辈子,你总得找工作吧?”我不解地问。
“一辈子可能是读不了,但是读十年肯定没问题。”她掰着指头计数,“大学本科四年,硕士三年,博士三年,已经够十年了吧?还有博士后呢!”
“嚯!全部读完你得有三十多岁了吧?岂不是什么都耽误了?”
“不耽误啊,我又不想找工作。”
“不找工作?那总得结婚吧?”
“我不结婚!”
她这四个字掷地有声,我一时无言以对。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发亮的额头上像是渗出了一层稀薄的汗水,那一绺长刘海,有几根发丝贴在了脸颊上。
“你不能这样想吧?不找工作不结婚?那样不好吧?”我小声说。
“那些事情都好麻烦,我现在都不敢去想。”她看着窗外的柏树,“我就只想简简单单地读书,每天的生活就是上课听讲,放学回家。即使将来不能在学校里读书了,我也要把家里布置成一个大大的图书馆。把楼上楼下都摆满书柜,沙发上、餐桌上到处都放着自己喜欢的书,随时随地都可以拿起来读……”
我随着她的描述,在眼前想象出了一个堆满书籍的大屋子。阳光暖暖的,书香淡淡的,还有两个人坐在一起……她说完转回头来,盯住了我的眼睛。
“你想十年之内就结婚?”她突然问。
“是啊,最迟二十五岁。”我随口答。
“那么早?”她皱起了眉。
“不算早吧?差不多是大学刚毕业,工作一两年。”
“那么早结婚,自己都没有经济基础呢!”
“和我们爸妈那一辈人相比,已经算晚的了。”
“不能比啊,他们那个年代穷,连大学都没得上,不早结婚做什么?”
“这和年代没关系吧?现在也有结婚早的,我小学同学,都有孩子了。”
“那就和人的思想有关系了?个人观念。”她强调了一个词汇。
“应该是吧,古时候人们结婚更早。”我感觉这个话题的范围有点大。
“那你是想早结婚了?”她看着我问。
“啊。”我愣愣地说了一个字。
“好吧……”她一下坐正了身子,不再理我。
十年之后会如何?我的确没有仔细考虑过,我只想着今年能够顺利考个大学。更现实一点的想法,就是眼前能够不受打扰地小睡一觉。我再次趴在了课桌上,想尽快睡着,但是困意却突然消失无踪了,只好趴着闭目养神。
苏筱云今天为什么要和我讨论这个话题?我认为她只是一时兴起。她的那种想法,我真的很不赞同。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女孩,不找工作我能勉强接受,至于不结婚,怎么可能会有人那样想?希望她只是说来玩,过后忘。
忽然间,我感觉苏筱云又向我靠近过来,我甚至听见了她细微的呼吸声。脖子后面的皮肤上像有一群小蚂蚁在爬,我忍住没有用手去摸。紧接着便像是有一团热乎乎的气体飘移到了我的耳朵边,我还是忍着没有动弹。
“再过十年,我觉得我就死了。”她轻声慢调地说。
我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胸脯在桌沿上磕得生疼。苏筱云在一旁靠墙坐着,歪斜着身子看着我笑,眼睛里散发着一种狡黠的神采。
课间的教室里还有不少同学,我一副气呼呼的样子站在那里,刚才的动静几乎吸引到了所有人的注意。苏筱云却似乎对此毫不介意,依然笑着看我。我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站了一小会儿,就默默坐了下来。
“你怎么了?”她有点讪讪地笑着。
“没什么。”我不想解释。
“生老病死很正常嘛,万一出个意外什么的……”
“你还要说?”我打断了她。
“我说我死,又没说你,你生什么气啊?”她绷住了笑。
“说谁都不行,我不想听那个字!”我很严肃地说。
“哪个字?”她目光一闪,又笑了起来。
我非常无奈,暂时不想多理会她,很快她便没有了笑意。
“今天是你先惹我生气的,你不要怪我。”她说。
“我惹你生气?什么时候?”我疑惑地看她。
“你说,你二十五岁就要结婚……”她声音渐低,仿佛只剩了口型变化。
“那怎么了?”我有种莫名其妙的慌张。
“那要是,你结婚的时候……我还在读书呢?”她更加小声地说。
“这有什么关系吗?”我一头雾水。
“哦,你原来连十年都不能等啊?”她一说完,马上扭头去看窗外。
我愣在那里,任凭灿烂的阳光照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