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要找我说话,我看他神色郑重,赶忙端正坐好。婶子也在这个屋里,她先给我倒了杯水,又给二叔泡了杯茶,拿了笤帚在一旁慢慢地扫地。
“詹语。”二叔又叫了一遍我的名字,“你和亦淑是好朋友,她妈不在了,你过来帮忙,这次又来给她送通知书。我觉得你是个好孩子,很实诚。”
“二叔,你有话就说吧。”我被他夸奖得有些不好意思。
“亦淑这个闺女,命不好。”他慢慢地说,“先没了爹,后没了妈,也没有亲兄弟姊妹,现在就是孤单一个人。我和她婶子再对她好,也比不上亲爹亲妈对她好,上大学走那么远,就更照顾不到她了。她很懂事,可是脾气倔,平常时候能照顾得了自己,但毕竟还是个女孩。她这回和你考上了一个地方的学校,又是好朋友。不管你们是怎么想的,我反正希望你们出去之后,能够互相帮助,互相照顾。当然了,闺女肯定要麻烦一些,也就希望你多担待一些……”
“出门在外,帮助照顾是应该的。二叔你放心,你的意思我懂。”我说。
“你有对象了吗?”婶子在旁边问。
我略微一愣,以笑遮掩着说:“还没考虑这个呢。”
“哦,那也好。”婶子微笑着说,“以后出去慢慢考虑,慢慢考虑。”
二叔的话,我基本懂了,婶子的话值得推敲,我不敢装懂。姚亦淑和我都考了重庆的学校,我想以一种平常的心态来对待这件事,也就是以真诚的态度去对待一位朋友,既然已经帮她做了一点事,那继续再帮一点也无妨。
“你不要再让闺女帮你出去干活了。”婶子对二叔说,“本来挺好看的一个闺女,给晒成那样了。后面就让她呆在家里,准备上学的事。”
“不是我让她去,是她非要跟着我去,我说什么她又不听,前天还要让我教她学开船呢。”二叔看了看我,“要不,你再帮忙给劝劝?”
“就是,你说话比我们好使。”婶子也对我说,“我们一会儿就先回家,你们再好好聊聊,有什么问题都商量商量。”
“好的……”我只得说。
等姚亦淑从厨房过来,他们真就起身回家了,婶子临走又说让我多坐会儿。
时间中午一点过,干干净净的一张圆桌,我和姚亦淑分坐在两边,明亮的阳光从开着的房门照射进来,止步于我们的眼前。多看一会儿光亮,会觉得阴影的颜色在逐渐变得暗沉,再看一会儿阴影,突然就有了一点困倦。
“你要不要睡一会儿?”她问我。
“不用了,我不习惯午睡。”我笑着说,但是确实感觉很困。
“你去睡会儿吧,等太阳小了再走。”她站到我面前,像是要挡住阳光。
“好吧。”我站起身来,跟她去了里屋。
里屋拉着窗帘,光线淡淡的。姚亦淑拿一把小笤帚把炕上铺的被单细细扫了一遍,指了指靠里的位置,说让我睡那边,那平时是她睡的地方。
枕头上满是阳光晒过的味道,我很快睡着了。醒来时身上多了一条薄薄的被子,靠外那边的炕上,姚亦淑正坐着看书。她看我起身,合上了书。我瞅见了书的封面,显然就是高考之前和她一起在书店看过的那本《海子诗全编》。
“那本诗集,你买了?”我问她。
“考完试那天买的。”她把书抱在手上。
“你最喜欢的那首诗,我一直都没读过呢。”我说。
“你还记得啊?”她微微一笑,把书随手翻开一页,然后递给了我。
正是那首《活在珍贵的人间》,我认真看着,默默读完后又把书还给了她。
她下地穿鞋,去外屋给我端进来一杯温温的白开水。
“喝完水就回家吧,我送你。”她说。
阳光已经偏移上了东边的墙头。我推了自行车,跟姚亦淑一起,从她家的巷子里慢慢走了出去。她手里拿着一个普通信封,吸引着我的好奇心。
“太阳大的天气,最好就不要出去干活了。”我有心劝她,“距离报到只剩下不到一个月了,多在家里准备准备。”
“嗯,知道了。”她答应说。
“我学校报到的日期比你早一天,不过还是可以一起走。我回去确定一下时间和路线,回头再和你联系。”我说。
“好,这个你拿着吧!”她把手上的信封递给了我。
“这是什么?”我接过来问。
“我的录取通知书。买火车票,学生票要用到的。”
“要用这个吗?”我还不知道。
“要用的,你收好了。”她笑着说,“你走吧,过几天见。”
走到路口,没等我骑车先走,她就摆了摆手,转身回去了,走出十几步远,又回头看了看。我一路慢慢骑车回城,中途停下来看了看她拿给我的信封。除了通知书,里面还装着一样东西,取出来,是一张叠着的百元钞票。
二十公里的路,今天骑车回来感觉有点累。我到家吃过晚饭,竟然接到了苏筱云家的电话,我开始以为是她回来了,没想到是她爸爸。
“詹语!你明天没事吧?”他声音洪亮地说,“明早跟我去乌远接筱云。”
“伯伯,她要回来吗?”我问。
“不是她要回来,是我们去接她回来。”他跟我急了起来,“她去乌远住了快一个月了,上次我打电话告诉她成绩,她就闹着说什么不想知道。今天她通知书到了,我打电话想告诉她,喊她回来,她连我电话都不接了。”
“她的通知书到了?”我关心这个。
“先别问这个了。明早六点,我在十字路接你,不要睡懒觉。”他说。
苏爸爸为什么要喊我一起去接苏筱云?我听他心急火燎的语气,苏筱云是出什么状况了吗?我不免担忧,夜里辗转半天,才强迫自己睡着了。
凌晨五点,我醒来睁着眼睛躺了一阵。起床出门,去十字路等了几分钟,苏爸爸的轿车就到了,我本来想坐后排,但他给我推开了副驾驶的门。
乌远与我们县相邻,是一座闻名的古城,有保存完整的古城墙和民居。从普通公路开车过去,要两个多小时,山路盘旋,摇摇晃晃。苏爸爸把苏筱云的通知书拿给我看,正是那所上海的学校,中文专业,报到日期九月二十日。
“这个学校还可以吧?”他问我。
“学校不错,很有名气。专业也好,算是她的爱好。”我说。
“这么好一个学校,给谁都应该高兴吧?本来也是她自己选的。现在通知书来了,我想告诉她,她根本不理,还躲着不肯回家。你说她想干什么?”
我不敢吱声,更不敢说这个学校其实是我帮苏筱云选的志愿。
“上海那么好一个地方,经济发达,交通便利。”苏爸爸继续说,“离家虽然有些远,可是坐飞机也就是两个钟头。地方虽然不熟悉,可是关峻辰也考过去了啊,这就算是有个熟悉的朋友了。她说不去,你说她是怎么想的?”
“她说了不去上海?”我惊讶地问。
“是啊,她不接我电话。我让她姑妈告诉她考到上海了,她就甩了一句话说不去!我是没什么好办法了,只有把你带过去,你试着劝劝她。”
“好吧……”我只能说。
苏筱云的姑妈家在乌远古城的边上,是一座幽静的小四合院。水泥地的院子里干净整洁,当中修建有一圈木头花架,摆满了盆景和花卉。
苏筱云住在西厢房,是一间大屋子。姑妈领了我们过去,我一进房门,就看到她在床边背对我们站着。背影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马尾的发梢似乎更长了一些,她一手撑着床栏,看着对面墙上的风景挂历,一动不动。
姑妈给我们小声说:“她一大早就起来了,也知道你们今天要来接她。吃早饭的时候还和我有说有笑,就是不知道现在又怎么了。”
“筱云?”苏爸爸喊了她一声。
她一只脚在原地挪动了几下,还是没有理睬我们。
“我带詹语过来了,你今天跟我回去吧!”苏爸爸见她还是不声不响,面色有些难看。他把录取通知书递给了我,摆了摆手,示意让我过去。
我慢慢走到了苏筱云的身后。我看着她衣领后面那些散乱的发丝,看着她依旧白皙的颈项,我希望她如果愿意转身过来,能和以前一模一样。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仍没有想好第一句究竟该说什么。
“把挂历翻回来吧,那张是下个月的。”我说。
她肩头一颤,一下转过身来。扑到我的身上,失声痛哭。
附:海子《活在珍贵的人间》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太阳强烈
水波温柔
一层层白云覆盖着
我踩在青草上
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块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泥土高溅
扑打面颊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
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