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料到苏筱云会哭,更没有料到她会当着她爸爸和姑妈的面把我抱住。我感觉正在淋一场凄冷的雨,怀里升起一朵翻腾的云。
她肆意地大哭,哭声像是无数尖利的指甲撕挠着我的心脏。我没有劝她不要哭,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她,我任由她的眼泪浸透了我的衣服,我任由她长长的头发沾拂在了我的脸上。我看不到我身后的情形,只感觉面前的世界在一寸一寸地破碎坍塌,那一瞬间的伤心,就像是末日来临的永别。
我心中也有积压的情绪,从收到我的录取通知书那天就有了。我最近常做的一件事就是看中国地图,重庆到上海,那几乎是一整条长江……我也想过我就不去重庆了,所以听说她的情况,我就知道她是在想什么。
“不要哭了……”我等到她哭声渐低,这才说话。
“你……你来做什么啊……”她哽咽着,“你不是把我忘了吗?”
“没有忘。”我涩着嗓子说,“我给你带通知书来了。”
“我不要……”她抬起头来,自己站直了一些,用手抹着眼泪。
我这才看清她的脸,将近一个月没有见面,又像是只分开了几秒钟。她刚哭过的脸上像雨后绽开了几朵红花,眉头皱着,额角有一颗快要成熟的青春痘。她泪眼婆娑地瞅了瞅我,随即把那一绺长刘海拨了过去,遮住了额角。
“别哭了,把脸擦擦。”我说。
她从床上拿起一块手帕,背过身擦了擦脸。随后又从床头拿过一包纸巾,先递给我一块,自己拿了一块,过来帮我擦拭眼泪染湿的衣服。
“不用了。”我说,“过一会儿就干了。”
她自顾擦着,手指按揉着我的肩膀,让我感觉到体温之外的一丝眼泪的清凉。她爸爸和姑妈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房间里只有纸巾摩擦衣物的微弱声音。她注视着自己手上的动作,抬眼瞅了我一下,眼神之中充满了爱怜。
“你还穿着这件衬衣啊?破都破了。”她声音哑哑的说。
“家里有新衣服,回去穿给你看。”我说。
“这算是哄我吗?我要是不回去呢?”
“来的路上你爸说了,你要是不回去,我也就回不去了。”
她抿嘴一笑,脸上忧伤的痕迹顿时消散了许多。
“他有这样威胁你吗?你会怕他吗?”
“怕……”我发自内心说。
“好啦,你又不会带我私奔,怕他做什么?”她柔柔地说。
我还是把通知书拿给了她,但她一眼都没看,顺手就扔到了床上。她挽住我的手,说带我出去走走。出院门时,我看见苏爸爸在正房的窗户里站着。
我和苏筱云一起去了乌远古城。我们一路手牵着手,就像是一对专程前来旅游的情侣,在那些古朴的长街上漫步,在那些新奇的店铺前驻足。
我四处打量,想象自己在青砖灰瓦的屋脊之上辗转腾挪,大步奔跑。在巍峨的城楼上纵身一跃,穿越回了那些一座小院就足以度过一生的年代。
苏筱云安静地跟着我,样子显得兴味索然,我想她肯定来过这里多次,想必不感稀奇。只是她也不给我解说指路,任凭我领着她漫无目的地乱走。
“你要去哪里啊?”她终于开口问我。
“我看路牌上有城隍庙。”
“不要再去庙里了,我们就在街上走走吧。”
“你经常来这里吧?”我问。
“以前来过。今年过来,每天都是在姑妈家里呆着。”
“呆在家里不闷吗?”我笑着问。
她不理会,停下脚步,盯住我看了一会儿。
“你难道不想和我说些别的吗?”她问。
“说什么?时间过得很快?”我想让她轻松一些。
“亦淑妈妈不在了,亦淑报考了重庆的学校,你的通知书回来了,她的通知书也回来了……”她皱着眉说,“这些事,你难道都不准备告诉我吗?”
“不是不告诉你……”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怕影响你的情绪……”
她一下甩开了我的手,气乎乎地说:“我说过,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太多不知情的事。我把关峻辰的事全部告诉了你,这件事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这个情况不一样……”我试图解释。
“有什么不一样?亦淑难道不是喜欢你吗?”她大声说。
“我不知道她喜欢谁……”我像是孤注一掷地辩解,“你生日那天我才认识的她,一直只把她当朋友。她报考重庆的学校,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没有告诉过我,我只是无意之中看见过她填的志愿表。她妈妈出事之后,我也是以朋友的立场才去帮忙,并没有其它原因,我和她也没有其它任何关系。”
苏筱云站在路边一堵灰暗的砖墙之下,生气的样子慢慢变成了委屈。我过去重新拉住了她的手,感觉到了她的软弱无力。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哭吗?”她小声地问。
“都怪我,这么多天没和你联系。”我深深自责。
“当然怪你了,但也不全是因为你。”她看着我说,“我知道亦淑妈妈出事了,心里一直很难过。我知道我要去上海了,后悔当初填志愿的时候为什么不坚持跟你去一个地方。我知道亦淑也要去重庆了,我想把你让给她……”
我半晌无语,我相信她说的话,但是我不能理解。我认为喜欢就意味着自私和占有,绝不会轻言拱手相让。我暗自叹息,只好先由别的方面劝导她。
“亦淑妈妈的事,我们都很难过,那是事故,我们也无能无力。”
“也不是无能无力。”她呆呆地看着别处说,“阿姨在我姑妈家当过半年佣人……就在我来乌远的前几天,她才刚回去映云镇……”
“有这么巧?”我很是惊讶,“你之前没有见过她吧?”
“我没见过她。我只在暑假才过来,去年的时候,阿姨还没有来。我从家走的那天,就听说出事了,过来和我姑妈聊起,才知道的这些。亦淑在这里读书,就去过我姑妈家,她给她妈妈打电话,都是我姑妈帮着传话。”
“我和亦淑也是高考前才认识的。”她继续说,“那天是她刚从乌远回到桑里,我在书店遇见的她,当时第一眼就感觉她的样子和我有点像,于是就找她说话,后来就成了朋友……我这些天就在想,如果我能早几天来这边,如果我能在这里见到阿姨,和她聊起亦淑,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了?”
“这和你没关系。”我劝她,“你千万不要乱想,有些事就是注定的。”
“我觉得,人们说什么注定了,都是在为做错了的事找借口。错到无法挽回了,就说那是注定了。你说我们是注定去不了一个地方吗?”她问。
“选志愿的事,都怪我自作主张。”我诚心实意地说,“我认为时间和距离对于我来说都不是什么难题,其实是忽略了你。你以前跟我说过十年之后会怎么样,我就想我十年都可以等,这区区几年又算得了什么?”
“十年?”她像是想了起来,“我那时候是和你开玩笑的……”
“我不觉得是玩笑。”我认真地说,“你说想一直读书,不找工作不结婚,你说想把将来的家布置成一个图书馆,那些话我都记得。”
“我乱说的,有些话你不要当真。”她小声说,“我不会让你等十年的,如果读大学这四年没什么意外,我这辈子跟的人就是你……”
我感觉手心出汗,像是在街上冒然拉住了一位心仪已久的姑娘。我想求她证实一句海誓山盟,她却已经决意对我托付终身。我欣喜无比,感觉整座古城都在旋转,我四下张望,祈祷有位好心的神仙路过,变出来一顶花轿。
“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四年也只是一眨眼。”我自信地说。
“不可能那么快的,一个月都这么漫长。”她看着我说。
“我没和你联系,是以为你很快就能回来。”
“我没和你联系,是想试一下能忍受多久不见你。”
“有结论吗?”
“刚来就想回家了。”
“那为什么不回去?”
“我想等你来找我。”
“我这不是来了吗?”
“那我就跟你回家。”
我想象从长街那头缓缓走过来一辆马车,车上空无一人,我们执手而上。她挑帘巧笑,我策马扬鞭,蹄声如雨点,远走去江湖。
“如果你们都去了那里,你还是照顾她一下吧,她挺可怜的……”
“好,我听你的。”
“你觉得我会愿意把你让给别人吗?”
“我不是东西,不值得让。”
“你这些天有想我吗?”
“当然了,不见的日子越长,就越想。”
“我今天那样哭,吓到你了吧?”
“有一点,真正被吓坏的应该是他们。”
“眼泪都是攒下来的,要么你一个人哭,要么当着能懂你的人哭。你放心,我以后肯定很久都不会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