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昨天不来,是不是就不会出事了?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我们昨天就乘坐二叔开的船去了荆花岭的小庙里,阿姨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呢?她执意要独自划船去庙里烧香,是为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吗?对了,昨天是姚亦淑的生日,她难道是为了去祈求菩萨给女儿一个祝福?
周砺刚问我要不要去灵棚看看,我说还是不要了,我听不得别人哭,更看不得眼泪。我们又到院门外站着等了一阵子,才看到四五个人扶着姚亦淑从巷子口慢慢走了回来。她一身孝服,身形憔悴,低垂着头,脚步蹒跚。
我们让到路边,看着一群人走回院子,我没看到姚亦淑的脸,她肯定也没有看到我们。二叔说让我们劝慰她一下,但是看她悲痛已极的样子,我又害怕见到她了。我究竟该如何去劝她呢?我又没有办法让时间倒退回昨天。
“我们再进去?还是回去?”周砺刚问。
“去看一下她吧,本来就是来看她。”我决定说。
刚回来的几个人都在屋里坐着,前面和我们聊天的那位大娘也在。大娘给我们指了指里屋,说姚亦淑在里面,她婶子给她做饭去了。我走到里屋门口,就看见姚亦淑脸朝着里面的墙壁,在炕沿上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站在门边上看着她,没有出声。直到婶子端过来一碗挂面,婶子喊了她一声,她才扭回头看了看我们。我见她眼圈通红,脸上泪痕未干,不免又多了几分难受。她一看见我,眼眶中泪光一闪,泪水便奔涌而出。
“闺女,快别哭了。”婶子递了块手绢给她,“赶紧吃点东西,婶子给你刚煮好的挂面,还有荷包蛋,趁热吃。外头的事有你二叔照应呢。”
姚亦淑小声地哭着,泪流不止,她用手捂住了嘴巴,又把脸扭向了里面。婶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把面碗放在了炕沿上,回头看了看我。
“吃点东西吧。”我感觉喉咙发干,像是有一根绳子在扯动着舌头。
“闺女,快吃点吧,自己的身体重要。”外屋的大娘也走过来劝。
我尽量让自己冷静一些,走过去把那碗面端了起来,手拿筷子稍稍搅拌了一下,站到了姚亦淑的身前。她仍是扭头看着墙壁,不住地抽泣。
“我知道你很难过……”我缓缓地说,“阿姨去庙里烧香,肯定是想许愿让你以后都平安无事,她不会希望你这样。意外的痛苦总会过去,以后留在心里的,会是长久的想念。你一定要更坚强,不要让关心你的人太担心。”
她用手绢擦拭着泪水,听着我说完,慢慢伸出了手,把碗接了过去。
“多吃一点,少哭一些。”我说,“如果饿坏了,就去不了重庆了……”
她抬眼看了我一下,眼里噙着泪水。慢慢举起筷子,小口吃了起来。
我不敢再看她的样子,转身走出了里屋。婶子跟出来问我是不是城里来的,又让旁边的人拿了两个小红布条给我和周砺刚,告诉我们说葬礼是后天。
二叔带着人在院子里垒土灶,这也是桑里办白事的习俗,等死者下葬,临时用过的灶火就要拆掉。他又指派人们去外面搬桌椅,我和周砺刚也跟着去了。我们一下午零零碎碎帮着做了点事,没有再进屋,也没再看见姚亦淑。
回城的时候已是傍晚,院里来了七八个人的丧事乐队,用锣鼓唢呐演奏起了凄凉婉转的哀乐。野地的灵棚里亮起了昏黄的电灯,晚上会有人守灵。
回去路上,周砺刚问我后天来不来。我说要来,到时候再来帮点忙。他又问要不要喊俞俪和苏筱云一起来,我说不要,我怕她们受不了这种场面。
这天下午,我本来计划是去苏筱云家,结果去了映云镇。我没有告诉她,我想她肯定已经得知了这边发生的事情,也肯定知道我下午去了哪里。
晚上到家,先给苏筱云家打电话,苏锋说苏筱云不在,已经去乌远了。
“她不是说明早才走吗?”我问。
“她临时想要下午走,我们管不了她。”苏锋没好气地说。
“有人送她吗?”我又问。
“有。你最近就别过来了,她都不在家。”他说。
我还想问一下苏筱云姑妈家的电话,但他不等我多问,就匆匆挂掉了。我接着给俞俪家打了电话,给她讲了讲我和周砺刚下午去映云镇的情况。
“筱云下午走了,她爸送她去乌远的姑妈家了。”她告诉我,“她把她的准考证留在我这儿了,说让我转交你,让你帮她查询成绩……”
“她知道亦淑妈妈出事了吗?”我问。
“她知道。她和我说,我们昨天就不应该去……”俞俪说。
七月二十三日,姚亦淑妈妈下葬的日子。我和周砺刚上午去了映云镇。
今天院子里的人更多,人们吵吵嚷嚷,有些脸上毫无哀伤的人把别人家的丧事当成了自己的聚会。也有人谈论着这家人的故事,我无意中听到了一些。
姚亦淑的妈妈不是本县人,娘家也没什么亲戚,这次办丧事只过来两三个远亲。姚亦淑的爸爸年轻时候勤苦耐劳,早早就分家出来,自己盖了这座院子,后来在外地的煤矿下井,不幸遭遇了一场事故。意外亡故的人都不能入老坟,姚亦淑妈妈的墓地据说在水库边的一处半山腰上,那里也葬着她的爸爸。
死者要在正午之前入葬,棺材从野地里的灵棚抬上了公路,唢呐声起,纸钱撒落,送葬的亲人一片哭声。我看到了披麻戴孝的姚亦淑,她被人搀扶着,手扶棺木,低头哭泣。我和周砺刚没有跟着去坟地,站在路边目送了一程。
我们中午在镇上随便吃了点东西,没去吃丧事的宴席,再回到姚亦淑家时,送葬的队伍已经回来了。院子里仍旧乱乱哄哄,婶子大妈们在给参加葬礼的人们分发切糕和馒头的回礼。姚亦淑在里屋安静地坐着,还穿着一身孝服。
“我们要回县城了,有时间再过来看你。”我向她告别,“考试成绩,我明天帮你查,等录取通知书到了,我会给你送过来。”
“麻烦你了。”她声音嘶哑地说。
“你照顾好自己,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我说。
“我没事,我去二叔家里住几天。”她眼神暗淡地看着我,“你查到成绩不要告诉我,如果不是那里的通知书,就不要帮我拿了……”
七月二十四日,高考成绩公布的日子,天气也像是要下雨,我一整天都呆在家。傍晚六点,电话查分热线开通,本科录取分数线同时公布。
我站在电话机旁,手里紧紧捏着三张准考证,一张我,一张苏筱云,一张姚亦淑。我内心的感觉无比复杂,就像是要抽签决定一生的命运。
我先查了自己的成绩,497分,不出意外,就是去重庆。姚亦淑,561分,完全超过了重点线;苏筱云,528分,不出意外,她会去上海。
俞俪打电话来询问情况,她查询到的分数和我相差不多,她说她肯定是留在本省了。我随后打给周砺刚,他说他还没有查分,要我不用管他。
“我不想查了。”他淡定地说,“你们考上了就行,我无所谓。”
“如果没考上,你有什么打算?”我问。
“暂时还没想,玩几天再说。”他说。
我把苏筱云的成绩打电话告诉了她爸爸,他在电话里问了一句我的成绩,其余什么都没说。之后几天,我和周砺刚每天去俞俪家。周砺刚考砸了,连专科分数线都没有达到,他表面上满不在乎,俞俪因此对他开导教育了一番。
周砺刚开始教俞俪编织中国结,他把他那一整套工具都放在了俞俪家,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大的兴趣就是研究各种各样中国结的编法。我也跟着学了一种最基础的编法,尝试着编了一个,自己感觉很丑,当场就给拆了。
苏筱云给俞俪打过一个电话,她说在乌远那边过得很好,想多住几天。俞俪把苏筱云姑妈家的电话告诉了我,但我并没有主动打过去。我想等过几天,她就会自己回来,可是她一次都没有联系我,就像是要从此杳无音信。
苏筱云不在,我们的晨跑也取消了。我早上会在大院里打篮球,上午在家看书看电视,中午睡一觉,下午等天气凉爽一点,再继续出去打篮球。
我偶尔也去周砺刚家,他会喊几个朋友一起过来打牌,或者和他一起骑着摩托出去,到县城附近的水塘里钓鱼捞虾。假期的生活,如此而已。
已经有二十天没见到苏筱云了。我每天一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冥思苦想一天的安排,我想把时间都用事情塞满,以此冲淡对她的想念。
我曾想过,高考就是命运里的一次求签。
现在,我的签子似乎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