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想象。去一个地方或见一个人,我都会提前想象其真实的样子。
我去了楚灿家,但没有当面见到她妈妈,我和她隔着一扇门板问了好,然后听她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嘱咐的话。这情景和我之前的想象,相差甚远。
我之前想,她妈妈住的地方应该是一所大房子,甚至是一座独栋楼房的大院子。装修布置也必须很有讲究,一间佛堂必不可缺,进门至少要换双拖鞋。我还想象,她妈妈应该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穿着一身灰布衣衫,头戴一顶圆帽,手持一柄拂尘,就像电视剧中武功高强的九难师太……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想象错了。她妈妈只和我说了一句话,随后便关上了房门。楚灿过去敲门,给她说我们带来了水果,放在了冰箱,她在屋里只回了一声“好”。楚灿回房间收拾了一些衣服,又带我去看了看厨房,我们在九点之前离开。楚灿说“我们走了”,房间里仍是只回了一声“好”。
我不确定她妈妈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要我以后好好待楚灿,那当然毫无问题,她说楚灿很像她,那应该是指性格方面。我身为晚辈,对她并不了解,但我很了解楚灿,仅从待人接物来看,我感觉她们的性格完全不像。
我不希望楚灿像她妈妈,不管是哪个方面,我都不希望。我知道她妈妈在婚姻方面遭受了不少艰难挫折,也知道她或许还有早年间的情感纠葛,那些都是令人痛苦的经历。楚灿作为她的女儿,应当引以为戒,绝不会重蹈覆辙。
我和楚灿乘了出租车回宾馆,途中又经过有酒吧的那条街,她问我想不想喝酒,我说想喝,但不想去酒吧。我们随即改道去了小吃街,吃了些烧烤,喝了点啤酒,半夜时分才回到宾馆。楚灿显然也听到了她妈妈的那句话,她今晚在喝酒时跟我说,她的确很像她妈妈,脸上的那个酒窝是遗传自她。
在峨眉山的最后一夜,明天就要回重庆了,楚灿说山上还有很多景点我没有去,我说等下次来时还有机会。晚上睡觉的时候,她问我没有见到她妈妈是不是有点遗憾,我说是有一点,不过明天还能见到外婆,也就不遗憾了。
峨眉山的早晨空气清新,我早起打开了一扇窗户,窗外山坡上的竹林里有鸟儿在叫。早晨有风,很快驱散了淡淡的雾气,等到楚灿起床的时候,已经能看到明亮的阳光了。上午八点,我们退了房间,坐出租车去往外婆家。
外婆家在城区北面,是一处年代更老的居民区,据说已经划入了城市改造的范围。车子停在街边,有一条窄巷子开不进去,我们下了车步行,楚灿说这条巷子还是十多年前的老样子。一栋两层的楼房,独门独院的格局,附近的几家邻居也是如此。楚灿在院门外喊了声“外婆”,里面没人答应。
院墙很矮,粉刷的墙皮有一两处脱落,露出了红砖。我踮着脚尖看了看,院子里摆满了花花草草,楼门口摆着一把竹椅,但是不见人影。
“门没关,我们进去吧。”楚灿推开了院门。
“外婆在家吗?”我忍不住问。
“肯定在的。”她说。
一楼进门也是一间客厅,摆着竹木沙发和玻璃茶几。墙角摆着盆栽花卉,几个或高或矮的圆凳上也摆着植物,绿叶细细长长,应该是兰草的品种。
“外婆……”楚灿又喊了一声,有个清亮的声音答应:“唉”。
一位身形瘦弱的老太太从后面的屋子走了出来,是外婆无疑了。我之前也见过她的照片,楚灿在过生日那天给我发过和外婆的合影,仍是那样打扮。
“这是小詹吧?”她看着我,目光有神。
“是的,外婆您好!”我笑着问好。
“好,你也好。快坐吧。”她微笑着说。
“外婆,你在厨房忙什么啊?”楚灿问。
“我在给你们准备吃的。”她说,“我一大早就等你们了,现在才过来。吃早饭没有啊?没吃吧?锅里的豆花还热着,想吃就给你们盛出来。”
楚灿跟着外婆去了厨房,我也跟了过去。厨房的空间很小,几乎仅容得下两个人,我站在门边看着,外婆揭开了燃气灶上的铁锅锅盖,里头热着一锅白嫩嫩的豆花。蒸汽飘散,香味扑鼻,我不由地称赞了一句:“哇!好香!”
楚灿说,这豆花是外婆自己做的,外婆家里有一个小石磨,平时也用来磨制豆浆。她又说,外婆这两年都很少自己做豆花了,这次是为了招待我。外婆拿了个小盆子,把豆花盛了出来,又责怪楚灿太啰嗦,让她去准备蘸料。
我想帮外婆端豆花,但她说盆子太烫了,叫我把路让开。她端着满满一盆豆花放在了客厅茶几上,又招呼让我坐。楚灿拿来了两个调配好的油碟,又去了一趟厨房拿了筷子勺子,我仍然在沙发旁边站着,没有敢冒然坐下。
“你坐下吃吧。”外婆又招呼我。
“外婆,你也坐吧。”我说。
“我不坐了,你们吃。”她说,“厨房里还有一锅,是昨天刚蒸好的烧白,你们先吃着豆花,我等会儿去给你们热一下。”
楚灿已经坐在了沙发上,抬手拉了拉我的衣角,我这才在她身旁坐下。
“小蓝,你们回重庆的班车是上午几点?”外婆问。
“十点多吧,我们十点出发就来得及。”楚灿答。
“那我去给你们把烧白热了吃,米饭也有。”外婆说。
“你不用忙了,我们早饭吃的少,吃不了那么多。”楚灿说。
“你不吃,还有小詹要吃啊。”外婆看了看我。
“我也吃不了太多。”我说,“不过,您做的烧白我还是很想尝尝的。”
外婆去了厨房,我小声问楚灿客厅里摆的是不是兰草,她说是。
“我外婆最喜欢兰花了。”她说,“她以前是教书的,教高中语文,文章和毛笔字都写的很好,过年时候还经常给别人家写春联。”
我看了看客厅的墙上,那上面挂着一幅兰草的国画,还有一副对联。
“外婆平时也是一个人住吗?”我问。
“不是的,楼上还住着一家人,是外地来这里做小生意的。我回来这段时间也经常过来住,过来就和她住一间屋。”
“我看外婆的背影,真的有点像我姥姥。”我说。
“我外婆就是你外婆啊。赶快吃吧。”她说。
石磨豆花的味道极好。楚灿说,外婆磨豆花和煮豆花用的都是山泉水,是特意请人送来的。外婆从厨房出来,坐到了客厅的椅子上和我们聊天。
外婆问了我一些家庭情况。我说我爷爷去世早,奶奶还在世,姥姥是前年病逝的,姥爷的身体现在还不错。楚灿说,她外公去世很早,走的时候,她妈妈还在读小学,小舅还没学会走路,两个孩子都是外婆辛苦拉扯大的。
外婆又问了我一些工作情况,我如实回答,她还问了我几个房地产的行业术语,像是客户咨询。楚灿说,外婆平时很关心国家大事,每晚都要准时收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家里还订阅了报纸和期刊,还投稿发表过文章。
外婆问我感觉峨眉山怎么样,我说风景很好,人也很好,只待了两天就有点不想走了。外婆说她去过很多地方,我们省她也去过,十几岁的时候。
“我外婆其实是浙江人,解放前就来四川了。”楚灿说。
我并不意外,心里想说难怪以前听楚灿说普通话,感觉她像是江浙人。我心里又想,如果联系历史背景,外婆的人生经历想必非常精彩。
“说是浙江人,可惜现在连家乡话都不会说了。”外婆微笑着说,“我那一年是瞒着家里人跑出来的,先坐了马车去杭州,又坐了火车去上海。半年之后才来了四川,然后又来了峨眉山,认识了小蓝的外公……”
外婆给我们稍稍讲了一段往事,又去厨房端来了两大碗热乎乎的烧白。肉片香嫩软糯,芽菜咸淡适中,我吃了一碗,楚灿也吃了小半碗。
我把带的礼物拿了出来,有送外婆的檀木梳子,还有给小舅的烟酒,因为没有见到梁叔叔和小妹妹,便把其余的东西也都留给了外婆。
“外婆,我们准备走了。”楚灿站起来说。
“好,走吧。过年回来吗?”外婆问。
“要回来的,可能我们一起回来。”楚灿说。
“外婆,我们下次再来看您。”我说。
外婆把我们送到了院门外,我们向她挥手说了再见。我和楚灿去了汽车站坐车回重庆,她带的那个大皮箱很沉,幸好我已经没有了行李。
汽车开动,又是漫漫长路。楚灿说,她小时候喜欢听外婆讲故事。我问她喜欢听什么,她便在我耳边念叨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