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喝二十多瓶啤酒,每个人都在积累着醉意。武韬有些情绪失控,他先是以手扶额无声落泪,而后双手掩面低声啜泣,持续了两三分钟。
我没有劝他,又拿起杯子喝酒,我大致了解他为什么会哭,但又从心底认为他不太值得同情。他自己止住了泪,信手抹了把脸,随后点了根烟。周砺刚用一个白色的塑料水瓢端来了凉水,我倒了一些在我有残酒的杯子里,武韬把水瓢接了过去,一口气喝了个干净。我们继续喝酒,消耗完了一筐啤酒。
闷热的夏夜,零点过后变得宁静,空旷的楼顶,另外一桌打麻将的人们已经熄灯散伙。我们也没有打扑克了,有不少纸牌掉落在地上,没吃完的烧烤和下酒菜在桌上混作一团。武韬扯着沙哑的烟酒嗓,唱了一段走调的粤语歌。他唱的没头没尾,但状态投入,我听了出来,这首歌的国语版叫《十年》。
我随即想起,读大学的时候同学们出去聚会,武韬经常会点这首歌。去年我们去长风峡旅行,夜晚在歌厅唱歌,他也点过这首,那次小静也在场。我想,每个人的心里都应该私藏着几样具有特殊意义的事物,比如某一首歌曲,或者某一个地方。那些意义,只有自己知晓,旁人难以揣测。
我们唱了会儿歌,轮流起头,任意跟唱,把每首歌都唱出了摇滚的味道。我们谈天说地,聊些七荤八素的话题,没有女人在场,说的却很多关乎女人。我们走到楼顶的边缘,对着远近的夜景抽烟,都脱光了膀子。我们在不知谁家的一堵砖墙边,并排站着撒了泡尿,狗蹲在旁边默默看着。
半夜一点过,我们收拾了一下楼顶,回了房间。武韬住的地方,两间卧室空空荡荡,他睡的那张床,垫子上只铺了凉席。他不清不楚地念叨胡话,又说什么法律没有规定只能爱一个人。躺上床后不久,便睡熟了呼呼打鼾。
我和周砺刚打车离开,走之前特意把狗关进了另一间卧室。我感觉酒劲阵阵上涌,坐在车里昏昏欲睡,周砺刚和我说了几句话,我似乎都没有听清,只是随口应付。我先把周砺刚送回了学校宿舍,然后独自坐车回家,到家后楚灿竟然还在等我。我感觉头脑清醒,去卫生间洗漱,却忍不住呕吐了一回。
我躺在了客厅的沙发上,眼皮已是难以睁开。我感觉到楚灿来拉我,她要扶我去上层的卧室。我说要她走开,让她自己去睡,我说我臭气难闻,让她离我远点。第二天周日,我在沙发上睡到中午才醒来,楚灿准备了午饭,我们下午都没有去驾校学车。她说我黎明时分都还在讲梦话,好像还在哼着唱歌……
三四天之后,六月三十日。
楚灿定在了这天辞职,我们约好了当晚去喝酒。她说我此前那晚喝醉了,但我极力否认,她说想看我真正喝醉的样子,我说这次就给她一个机会。
我们选好了一家酒吧,就在我们家附近的一条小街上。酒吧门外用数不清的空酒瓶垒砌成了一整面墙,夜间开业的时候,背景亮着灯光,晶莹闪烁。
我们公司这晚举行了月底的全员大会,按照惯例九点钟结束,我推掉了市场部的吃饭邀请,打车先回了家。楚灿下午就已经回家了,她把全部的个人物品从公司带了回来,装了一个手提袋。我到家进门,她还在化妆。
“走吧,去喝酒。”我对她说。
“真的要去?”她手上举着一面小镜子,背对着我。
“是啊,你不是想看我喝醉吗?”
“那是和你开玩笑的。”她笑着转过身来,嘴唇的颜色类似花瓣的粉红。
“那不去了?”我问。
“要去。”她说。
女人的心思确实难猜,要与不要的决定似乎都在一念之间,她们都是如此,有的男人会对此心生介意。我冲了个凉水澡,换了身衣服,喝了碗绿豆粥,外加一点干粮算做晚饭。楚灿又问我出门穿裙子好还是穿裤子好,我说裤子,她便穿了一条白色的七分裤和一件蓝色的衬衣。我们一同下楼,散步去了酒吧。
晚上十点,酒吧的人已经很多,里面空间不大,估算有大小十张桌子。小舞台上有歌手抱着吉他演唱,我们坐了靠边的座位,要了一瓶芝华士和几瓶绿茶。服务生送来了冰块和酒杯,提醒说喝不完的酒可以存起来。
“这一瓶,我们喝的完吧?”楚灿盯着酒瓶问我。
“应该没问题。”我注意酒的商标和度数。
“给我们拿两个骰盅过来,谢谢。”她又对服务生说。
“再多拿点冰块。”我开始动手兑酒。
“今天能抽烟吗?”她问我。
“可以啊,不过我没带烟。”我摸了摸裤兜。
“我带了的,你要不要抽?”她从挎包里掏出了香烟和打火机。
“要!给我一支。”我伸出手去。
我们好像又有很久没有在一起喝酒了,也有更久没有在一起抽烟了。猜骰盅的游戏是她教会我的,虽然我仍是不如她娴熟,但是已能有三四成的胜率。
我还是不习惯洋酒的口感,也不习惯看她一手夹着香烟,一手速度极快地挥舞着骰盅。“啪”的一声脆响,骰盅扣在桌上。我瞧着她嘴角处弥散开的烟雾和略显迷离的眼眸,恍惚以为是偶遇了一位只在深夜现身的女巫。我等待她揭示盅内的秘密,像是关于命运,似有预知,却又难料。
“我明天回峨眉山。”她轻声说。
“明天?这么急?有什么事吗?”我赶忙问。
“我想回去看看我妈,她昨天又给我打电话了。”她接着说,“我爸七月八号结婚,我觉得我应该到场去看看。”
“哦,好吧。大概要十天?”
“至少吧,可能还有其他事情。”她吐出一丝烟。
“要不然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这些事暂时不需要你去。”
“那好吧,有事随时和我联系。”
“嗯。”她点头应声,和我碰杯喝酒,目光却没有直视。
“去年的今天,我们是不是正好毕业?”我问。
“是啊,去年的今天毕业;去年的明天,我也是离开重庆了。”她说。
台上的歌手弹唱起了一首歌,是陈奕迅原唱的《十年》。我两天前才从网上搜索得知,这首歌最初的那个粤语版本,歌名叫做《明年今日》。
酒吧里有人喧闹说笑,有人安静听歌。楚灿坐在我的身旁,打响指叫来了服务生,又要了苏打水和茉莉花茶。她说我调的酒里饮料放多了,几乎没有了酒的滋味,她亲自调配了一遍,手拿着调酒壶上下摇晃,眼睛左右顾盼。
我问她公司的事务处理的如何,她说都已交接完毕,把几个好客户推荐给了一位平时相处不错的同事。我问她以前是不是学过调酒,她说学过一点,在峨眉山的家里,梁叔叔开的那家酒吧和这家大小差不多。我又问她,她爸妈应该没事吧,她说没事,她给我倒了一杯调好的酒,里头泡着一片黄绿的柠檬。
“你有天晚上也说梦话了。”我端着酒说。
“是吗?我说的什么?”她看着我问。
“只说了一句,喊了声爸爸,估计是梦到什么了。”
“哦,那应该是吧,我很少梦见他的,是我们陪他吃饭那天?”
“好像是,我们那晚住在望江城。”
“哦,那就是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
“我忘记了,刚想起来。”我看着舞台的方向。
“你当时听到,有没有吓一跳?”她笑着问。
“有点儿,我还以为是喊我呢!”我笑着答。
她哈哈笑了起来,说要去趟洗手间。我注视着她的身影在桌子和客人之间穿行而去,回头再看瓶子里的酒,发现已喝了大半,我却仅有点头晕而已。
她很快回来了,坐下先和我喝酒,接着又给我递烟。我帮她点了火,眼睁睁看见她快速吸了一口,随后把整支香烟搁在手指间,玩了个旋转的花招。
“这个以前也学过?”我指着她手上的动作。
“学过啊,为了练这个,还烫过手呢。”
“我没看到过……”我模仿了一下,香烟只绕着中指转了半圈。
“你没见过,是因为我很少在你面前抽烟啊。哎呀,你别学了……”
“这个好像和转笔的方法差不多。”我仍在尝试,悟出了一点门道,“但是香烟太短了,还带着火,不太好转。”
“不是香烟的问题,是你的指头太粗了,哈哈……”
我最终放弃了,把烟叼在嘴边,拉过楚灿的手和她比较手指的粗细。她的五指纤细修长,手掌也显得窄小,我和她双掌相对,她的手被我完全遮挡。
“用你的家乡话喊小蓝,是怎么说啊?”她突然一问。
“就是‘小蓝’。”我换了方言答。
“那‘云南’呢?”她收回手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