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师兄突然问起了我的具体工作,这让我意识到今晚可能并不只是吃饭那么简单。我同时也想起周砺刚之前说过的话,他说现在社会人心险恶。
“是有一个黑社会的案子,我协助办理。”我很自然地说。
“这种案子很麻烦,我以前实习也办过,起诉书就要写几万字吧?”他端着酒杯,做出一个要敬酒的样子,却只顾自己说话。
“是有两万多字了。”我笑了一下,“延长了审查期限,快办完了。”
“你们实习也够累的,不给你们挣一分钱,还要安排这些苦活重活。”
“实习的目的就是为了实践锻炼,累一点无所谓。”
“是,这想法很正确,我听罗秋原夸过你。来,喝酒!”他伸出杯子敬了我一下,浅浅地抿了一口,又拿筷子从锅底翻出来一条蛙腿。
“这个案子你有在代理吗?”我问。
“没有,我没怎么参与。”他笑着说,“主要是我们黄主任在负责,所里的律师也分了几个。刑事案没什么油水,一般律师都不太愿意沾这个。”
“民事案好像更麻烦吧?原被告争得焦头烂额,看着都头疼。”
“调解宣判是法官的事,我们律师只代理一方当事人,越复杂的案子我们越喜欢。尤其是那些老律师,手上要是断了大案要案,睡觉都要失眠。”
“为了案子失眠?这听起来像职业病。”
“很多人压力大了就会失眠,这个不是某个职业特有的毛病。律师真正的职业病,你知道是什么?”他看着我问。
“做事较真?”我差点说出吹毛求疵。
“较真是职业素养。”
“那是什么?”我虚心求教。
“是话多,话痨。”他说。
钟师兄果然话多,也许是有意要讲一些段子和我拉近距离。他说所里有个女律师,每天早上起来刷牙,都要看着镜子自己讲半天话。还有个今年没过司法考试的小助理,喝醉了就要给别人背诵民法通则的条文。
我向他打听律师事务所的运作情况,我知道这种地方算是法学专业的对口单位,想多了解一些。他说进这个所工作三年了,全所有十几个律师,受理的业务范围很广,不仅有大量的民刑诉讼代理,还有免费咨询和企业顾问的服务。
我又向他询问成为律师的所需条件和步骤,虽然有些内容事先知道,但也很愿意听他多说一些。我们又聊了一些学校和宣传部的事情,以及一些乱七八糟涉及社会民生的新闻动态。话说了很多,一瓶白酒也喝了过半。
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当律师,我说有这个想法,很向往这个职业。他说我可以去他们所里实习,由他负责引荐。说着搬了凳子,向我坐近了一点。
“你那个案子里……”他慢条斯理地问,“是不是有个被告叫黎光辉?”
“有。”我很肯定,所有嫌疑人的名字我都记得。
“他被起诉的罪名比较少吧?”他又问。
“有两个,参加黑社会组织和故意杀人。”
“他的案卷我们查过了。参加组织的事实认定不是很清楚,杀人的证据也仅有一个同案供述。公安机关的侦办有一些瑕疵,你回去可以仔细查查。”
“哦,好的。”我应付一句,感觉实际情况并不是他说的这样。
“复杂的案件要看仔细,免得出问题,将来担责任。”他像是好意提醒。
“我知道。我们只是协助,有检察官负责。”我笑了笑。
“我们黄主任今晚也请你们李老师吃饭去了。”他看了下还剩半锅的青蛙。
我听得出来他话有余意,但也不想多问什么,只是哦了一声。
“那个黎光辉,家里是做房地产生意的。”他又补充一句。
九月下旬,实习即将结束。
那件团伙大案的起诉书我已经在电脑上写完,字数统计有将近四万。打印出来给李老师看了一下,他说需要精简,压缩到三万以内,给我几天时间。
和钟律师吃饭之后,第二天我认真审阅了案卷。那个名叫黎光辉的被告,资料显示只有二十三岁。虽然正式参与的案件只有一起杀人,但是有多名被告均证实他是团伙成员之一,为人擅长出谋划策,类似于军师的角色。
他参与的那起杀人案,有两名受害者毙命。据他本人的供述,说是在那两人都被别人砍倒以后,其中一人起身反抗,他才在那人腿上砍了一刀。但是同案另一名被告供述,他亲眼看见黎光辉“拿刀狠狠地砍了一下那个人的脖子”。
我在起诉书中,仍对这个人按照两项罪名进行了认定,有事实证据,我认为足以定罪。我对这个案子很用心,已经在起诉书后面写上了“经办人:詹语”。
九月二十一日,周日,我们这天准备请朋友们过来合租的地方吃饭。
这件事情已经拖延了很久,期间多次预约,但是总有人有事难以凑齐。武韬和小静首先答应了过来,林进舟和刘青婷也很快同意了,只有杨涵说又一次临时有事。楚灿说不能再拖了,否则房子即将到期,于是才定了下来。
他们中午才到,还带了礼物,武韬提了一大袋辣子田螺,林进舟拿了两包糖炒栗子。楚灿热情地招呼他们换鞋、请坐、喝茶,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做派。
我们提前买了很多菜,我已经在厨房准备忙碌了一上午。余季正跟在旁边给我做助手,一边还自己鼓捣着弄了一盘完全生冷的蔬菜沙拉。
中午十二点,大家到餐厅入座。先摆了几盘楚灿做的凉菜,然后我又荤素搭配着现炒了几道热菜,都是很普通的家常口味。我一时失误,把盐煎肉里放了一勺盐巴,后来又放了豆豉,想拿去重炒一下,结果被武韬拦住了。
“盐煎肉再重炒,那不成了回锅肉了吗?”他开着玩笑,“不要麻烦了,如果我们吃不完,你们就留着当咸菜……”
“不咸的啊,味道刚刚好。”小静已经用筷子吃了一口。
“不咸,和饭馆里炒的差不多。”刘青婷也说。
“行啊,詹语。这手艺可以的嘛!”武韬继续和我玩笑,“我们的小饭馆还在找炒菜师傅,你要不要来应聘?”
“你连饭馆名字都没想好,就想请师傅了……”小静说。
余季正问他们的店什么时候开业,武韬说要等我们实习结束,开业的那天会请我们全班同学去当第一批顾客。林进舟问要不要给他们送花篮,武韬说花篮那种浪费钱的东西就不必了,只要我们今后多去照顾生意就可以。
“还是请你们帮忙想个名字吧。”武韬说,“今天人多,大家群策群力。”
“就叫‘韬哥饭馆’。”余季正说。
“太普通了,亏你还是大学生。”武韬不满意。
“叫‘夫妻小店’?”林进舟也说了一个。
“不行不行!”武韬摇着头,“我们还没结婚呢,工商查证怎么办?”
楚灿说叫“堕落大食堂”,刘青婷说叫“后街好地方”,都被武韬否掉了。
“詹语师傅,劳烦你也想一个吧?”他看着我问。
“叫‘韬之静’,就是你们的名字合在一起。”我说。
“韬之静?”他念了一遍,“高雅了吧?我们最贵的菜还不到二十块。”
“我觉得好听,就这个吧。”小静说。
一次难得的聚会,吃饭聊天都很尽兴,傍晚他们告辞,我们一同送到了楼下。武韬和小静还是很恩爱亲密,但是我看他们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我记得楚灿在喝醉酒的那晚告诉过我,她和刘青婷遇见过武韬的一个小秘密。
背着自己的女朋友,和自己的女老师接吻,且不说其它,至少是一种身体上的背叛。不知道小静是否知道,在我这个外人看来,这其中有人性的虚伪。
这显然是他人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与我无关,我只是看见就会想起,就像是一种强迫自己“眼里不能揉沙”般的心理障碍。我知道,这也叫较真。
“走了,回去吧。”楚灿喊我上楼。
“我等一会儿。”我看着他们几个的背影。
“你可别出卖我啊……”她凑过来小声说。
我当然不会去说这件事,我是一个很会保密的人。楚灿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这似乎说明她更了解我了,也说明,那晚她没醉。
一天之后,钟律师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只是问候,改天再一起吃饭。两天之后,我按要求修改好了起诉书,打印出来交给了李老师。
“小詹,经办人不能落你的名字,只能写检察官。”他看到了最后一页。
“哦,我改过来。”
“我之前帮你们申请的补贴,领导没批。”
“老师,没关系。”
“还有,这个黎光辉的被告。”他看着起诉书说,“证据有问题,要退回补充侦查,让公安另案处理。”
“好的!”我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