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万事开头难。那么,人生从结束开始,是不是就能容易些……
NO.1
静止的光亮,由外往里,收汇成一束跳跃的闪光,聚拢在屏幕中央,像毁灭前的回光返照。
一瞬间的事,比秒速还小的单位,电脑黑屏了。
鼠标重重拍落在鼠标垫上,尖锐声中伴随着不满的咒骂,“shut!”
又落闸了?
如此般一气呵成的火爆动作又怎可能只是单纯的正常停电现象。
拉上窗帘的房间一片昏黄,严严密密,透不进一丝夏日午后的银白强光。
满满一箩筐的垃圾。皱成一坨坨的废纸,腐烂的香蕉皮,排成一列的易拉罐,啤酒瓶,可乐瓶。乱哄哄的床铺,比床铺更乱哄哄的电脑桌。
整个房间笼罩着颓靡的气息,没有想象中的恶臭,却也处处充斥着窒息前的堕落。
紧接着,房间门被粗暴拉开。
楼道里,回响着急速下楼的脚步声。
一秒。两秒。三秒。叮!
楼下,又是一场激烈的争吵……
早已经司空见惯了,这样的场景,每周至少上演三回,平常得如同一日三餐,失却了谈资的热情。
不妨就是打网游,落电闸,口角冲突。不妨就这三个情节,每一场,每一幕。
NO.2
十六岁的男孩,郑天羽,他的名字。
看什么看,有看过比我长得更帅的吗?傻子似的人。(其实,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误会。无论是郑天宇还是郑天羽,不过也只是身外的从属物,而我还是我,也无所谓纠结了。)——初中一年级
“郑天羽。”实习的英语老师站在讲台上,眼睛落在点名册上,瞄了一圈,锁定他的名字。
“啊?”稍微吃惊的语气之后,是一阵尴尬的微笑,“原来是个男孩子啊!”
教室一阵骚动,同学都在窃笑,纷纷转头,目光锁落在最后一排一米七高个子的郑天羽身上,一个个露出心领意会的暧昧表情。
“郑天羽”,妈妈起的名字,追溯源头,很大部分是因为不甘心。
当年,妈妈抱着要一个小女孩的心情怀上第三胎。只是,临盆时刻,医院产房,当用尽最后一声力气,虚脱之际,隐约听见,“是个七斤二两的小胖男孩”,年轻的女声夹杂着丝丝惊喜。
她当即眩晕过去,是够惊喜的。怀胎十月,吃好穿暖,就期待着胖胖嫩嫩的女娃诞生。结果呢……大概这就是命吧。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无数次了吧,郑天羽的名字连同他自己被同学们拿作当笑料。
一个男生,长相不像女生,名字听着不像女生,却有一个看似女生的名字,往往被新老师当作乖巧的女生,被叫起来回答问题。
起先,新同学看着他,莫名其妙地笑,不明所以。后来,终于恍然大悟,“哦,是这个‘羽’啊,‘天羽’的确像似女孩子的名字。”
郑天羽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头上有两个哥哥,大哥跟他隔着四个年头,他隔着二哥两个年头。从三年级开始,他直呼两个哥哥的名字,常被大人们训斥道,“没大没小”。
说实话,当年妈妈给郑天羽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不是没有犹豫过。郑天羽的两个哥哥小时候都很淘气,像两只初生不怕虎的牛犊,在家里直冲乱撞,把家私,餐具,玩具等的东西弄得乒乓作响。妈妈希望小儿子比哥哥们乖巧点。于是,狠一狠心,决定把“天宇”的“宇”改成“羽毛”的“羽”。
妈妈想,“天羽”是个中性的名字。
揪心的是,郑天羽并没有按着妈妈预想的轨迹成长。他比头上两个哥哥反骨多了,浑身上下沾满了痞子的陋习。
上学以后,他最痛恨的人是妈妈,每天逼他去上学,守在身边监督他写完作业,不让到河里游泳,不准爬树,不让弹玻璃珠,甚至恼怒之下,一把火烧掉他精心制作的手工箭……似乎,妈妈是下定决心要把郑天羽塑造成文静的“大家闺秀”。
可是,妈妈越是管住他,郑天羽反叛的动静就越大,就像硬按下水的瓢,叫嚣着要浮起来,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事。
“天使的羽毛”?什么东西,再让我听见谁说一句,我就打谁,我说到做到。(其实,天羽,是恶魔身上的鳞刺。郑天宇,他是恶魔。)——小学四年级
“妈,户口簿给我。”郑天羽右手伸在妈妈跟前,一脸不耐烦。
“你要户口簿做什么?”妈妈停下洗菜的动作,抬起头看他。
“你给不给?”又把手掌往前伸去一点。
“你先说,要户口簿干什么?”妈妈不容置疑质问道。
“要你管?”他大声道。
“不说不给。”妈妈也是态度坚决。
“我要改名字。”郑天羽咬牙切齿说,一肚子的怨恨跟不满。
“好好的,改什么名字?”妈妈不同意。
“我说改就改,我自己的名字,我想改就改。”郑天羽摆出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
“你这是什么态度?‘郑天羽’的名字怎么了?你就算要改名字,也得好好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吧。”妈妈提高音量教训他。
“那你给不给?”郑天羽固执地问。
“不给。”妈妈负气说。
“那好,”郑天羽收拢手掌,“你以后别差我干活。”说完,转身走出厨房。
“那我煮的饭菜,你最好也别吃了。”妈妈也是有火气的人。
NO.3
郑天羽和他妈妈的斗争,一直没完没了进行着……
可是,亲子之间又怎么会有隔夜仇恨。无论怎样冲突,也终究不能绝情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境地。
郑天羽,大概他自己也忘了他小时候只有两天上幼儿园的生涯。那时,任由爸爸妈妈如何威逼利诱,他就是死死不肯出门去上学,哭闹着要回乡下姥姥家玩去。当被大人问到为什么不上幼儿园时,他昂着小脑袋酷酷反驳道,“谁要去那个被围墙关着的地方?”
这句不经意的话,直到现在,仍被上一辈大人们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反复流传。
到了上学的法定年龄,放养了整个幼年时期的郑天羽,终于被妈妈强押回城,上哥哥们读书的学校念书。
三年级以前,郑天羽疯玩的天性一点不曾退减。每天下午一放学就把书包丢家里,匆匆忙忙跟同班几个男生骑自行车去郊外玩,然后,赶在爸爸妈妈下班到家之前回到家。
可是,这种长时间反复性偷偷摸摸的行为不可能每一次都侥幸不被发现。只是,郑天羽很孩子气地把这种被发现,受挨骂,被监管的怨气都发泄在两个哥哥身上。从那以后,他就直呼两个哥哥的名字。
小学剩下的三年时光,郑天羽和他妈妈的关系日趋地恶化。
当时,妈妈失业下岗,每天大部分时间用于照顾三个孩子的起居生活,顺便在家做些针织刺绣的活儿帮补家用。于是,郑天羽的生活多了许多被勒令的内容,立令者是爸爸妈妈,执行者是郑天羽,监督者是妈妈。
“早上起床必须折叠好被铺”,“上学日下午必须六点前到家”,“周末必须腾出至少三个小时看书写功课”,“外出去玩之前必须打报告告知家里人”……
其实,都是些很正常的要求,根本谈不上勒令。只是,遵守不遵守都阻碍不了郑天羽在学校滋事吵架的劲头。
就这样,无数个的“必须”,反而加深了郑天羽对这个家的反感,尤其对妈妈的情绪,由开始的差强人意,到不耐烦,到厌恶,最后是抵触反抗,之间的过程伴随着一次比一次激烈的争吵声,每一次争吵都以不欢散场。
对父母来说,小学时候都管不住的孩子,上初中以后就更没有办法了吧。
还要执着管下去吗?——管与不管的分界线在哪?那孩子早就不听话了。再执着下去的意义在于?——为什么孩子出错,一定脱不了父母家庭的关系?——尽管说父母家庭有监管教育好孩子的天职,但孩子是不是也应该体谅一下父母家人的良苦用心?——无论怎么说,暂且抛开那些谁对谁错的争执,关系一旦不融洽,还是会有心痛的感觉吧……
上了初中的郑天羽,终于没有人愿意管他了。
——是彻底失望了吗?
——失望又能怎么样,还是会挂心,还是会忍不住地唠叨。谁能放得下这血缘的羁绊?
自小,我就特别崇拜荧幕上那些英雄侠客放荡不羁的豪迈情怀。小学时候,家里人都管着我,尤其妈妈,对我要求更是严苛,似乎是下定决心要把我培育成她心目中乖巧伶俐,温馨体贴的女孩子形象,好弥补她渴求不得一个女儿的遗憾。
这些年我写过的作文,最频繁的话题是,“最难忘的?”,“最有意义的?”。我都忘了抄过多少篇别人最难忘,最有意义的人事物了。不过,有一系列的事情倒是让我耿耿于怀了整整小学六年,这个事件的导火线是,“名字”,主题叫,“一个叫‘天羽’的名字”。
一直觉得,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是,做家务。(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却又身在福中不知福。离开了这个家,估计我,什么都不是。)——初中二年级
“郑天羽,开水没了,你去厨房烧一壶。”妈妈坐在窗边的几案旁,手里头捣弄着针线的活儿,鼻梁架着一副老花眼镜。
“又不是我要喝开水,谁喝谁去烧。”郑天羽窝在沙发里,手里抓着遥控器,电视频道上演着暑假档期的热门电影。
妈妈一下子丢掉手中的活儿,腾地站起来,胸口上下起伏,她瞪着郑天羽靠在沙发的背影。“翅膀硬了?有你这样做别人儿子的吗?你不是看不顺这个家吗?有本事你走啊……整个暑假只会窝在家里看电视,上网打游戏。我要你做一点点事情,你就跟我讨价还价,斤斤计较……你看看隔壁的XX,跟你一样大的年纪,人家都去打暑期工了。你再看看你自己,懒惰入骨,一点出息都没有。”妈妈滔滔不绝地数落郑天羽,把好些天积压在心里的怨气一瞬间爆发,胸口起伏更加厉害。
郑天羽没想过妈妈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他站起来,转过身,看着一脸怒容的妈妈。老花眼镜滑落在她鼻梁下方,妈妈凌厉带着怨气的目光,透过眼镜的上边框,直直落在郑天羽的脸上。他抓着遥控器的手紧了又紧,两只手握成拳头,筋骨凸显,同样用恨恨的目光对视妈妈,抿紧嘴巴,不吭一声。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住,两个人彼此敌视对方,空间里回荡着电视机传出来枪战的声音。
这对母子……整整一分多钟的时间……
妈妈默默走进厨房。郑天羽“啪”地把遥控器反按在茶几上,愤愤走回房间,重重合上门把。
NO.4
离家出走?
这个念头存在脑子,很久了——离开这个家,摆脱所有束缚,真正地放荡不羁。
争吵的话犹在耳边,与每天的晨读,似是不是,一样的让人厌倦。与晨读不同的是,晨读之际,张嘴只为了熟读老师要求背诵的段落,至于段落里说什么,却一概不知,但吵架的内容,一直很明了。
回忆中,无数个鸡犬不宁的镜头重叠在一起,交织出一幅清晰的画面,水与火的轮廓,竟然容和在一起了……
是爱吗?是恨吧。
我是差生,我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不会有人对我抱有任何希望。(我知道打架有错。老师们都喜欢好学生,学校都是“因才施教”的,我是不被指望的,我找不到归属感。唯有打架,让我痛快。)——小学六年级
“去哪?”
“回房。”
“给我站住。我跟你爸辛辛苦苦赚钱供你读书……你倒好,书不好好读,反而跟人家去群殴,郑天羽,你真够行的?……到时候断手断脚,进监狱,我看有谁可恨你?”
“就算那样,我也不用你们管!”
“如果我们不管你,你活得比一条狗还贱。”
我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找到了一种叫“成就感”的东西。我乐在其中,陷在其中,无法自拔。(或许,终有一天,我会突破底线,逾越雷池。但现在的我,很清楚,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初中三年级
“我就说,上次放在茶几的三百块怎么会无缘无故消失不见……郑天羽,是不是你拿了我的钱上网吧去了?”
“我没有拿你的钱。”
“那你上网吧的钱哪里来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好,我先不追究你钱的问题……你拿镜子照照你现在这副死样,头发长得都可以扎辫了,双眼比国宝熊猫还要黑,再看看你这张脸,面黄肌瘦,神色低落,打游戏打到整个人都落了型,像从非洲贫民圈里走出来的难民,别人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家里人虐待你……郑天羽,你已经初三了,就不能学学你头顶的两个哥哥,好好学习,懂事一点吗?……我真是上辈子造的孽,才生出你这样难教的孩子!……”
“我本来就不想读书,是你们逼我去学校的……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们也别太指望我有什么出息,我拿到毕业证就走……你要怪就怪你当年求女心切,却生下我这个男的……”
“你走啊!?如果你不是我生的,你早滚出这个家了……如果有后悔药,我当年一定不会生下你,我在路边捡个女婴养都不会生下你这个混蛋……”
“是啊!你早该后悔了。”
“这一周你哪都不许去,好好在家反省,给我写一封检讨书,以后不准去网吧的地方。”
沉默吧!塞上耳机,把音乐的音量提高到最大刻度,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耳边没有旋律,心中没有声音,世界一片安宁。
一定是我有问题了,当所有人都指责我,排斥我的时候。迷惘啊……
大人们的话,……“谁谁谁读书那么好,将来一定会很有出息”,“在学校不好好读书,整天滋事打架,争强好胜,逃课去网吧打游戏机,这样的学生有鬼用啊”,“谁谁谁家的孩子,毕业了还呆在家里,吃父母穿父母的,一点志向没有,人又懒,做孩子父母的该有多痛心”……
这样的话,听过无数遍了。我不是好学生,可心里面还是会介意,就仿佛他们在说着我的命运——注定了这辈子没有出息。
NO.5
逃离?的确是逃避的良方。
如果有一天,真的逃离了,那一定不是因为逃避。
一如既往地,在每一次大争吵之后,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从床底翻出行李箱,胡乱把衣服,毛巾,充电器,身份证等的往箱子塞,一只手把蓬松的物品往下压,另一只手利落拉上行李箱拉链。
第一次做这个动作,在小学五年级,郑天羽拉着行李箱,刚出门,被妈妈拦下了。第二次,第三次,妈妈没有阻止他,郑天羽拉着行李箱在街区游逛了一圈,当天晚上就灰溜溜回家了。第四次出走,郑天羽没有拿行李箱,只背了一只双肩包,去同学家住了两天。第五次,是最近一次,郑天羽在网吧里呆了一周,回来的时候,行李箱里塞着七天的脏衣服,臭烘烘的。
这是最后一次离家,不同的是,这一次,是真的痛下决心,走了就不要回来,走了就不要被他们找到。
明明再没人阻拦了,明明就不需要有牵挂,就连被发现的心情都显得那么多余。
我在犹豫什么?我在期待什么?他们恨不得我走,恨不得把我赶走,又怎么可能找我回家呢?
我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手上拉着行李箱,张望着人来车往的水泥大道,属于这个城市的红绿灯,交替地规范着航行的方向。没有人告诉我,十六岁的人生,该往哪个方向走。
离别的月台,站满了踌躇的人们,还有四处兜售的小贩。离列车进站还有二十分钟,握着车票的手紧了又紧,还有三十分钟,我就要离开这个我生活了整整十六年的城市,还有那个我一直厌恶着的家。
还是会感觉到不舍的吧?虽然一直很厌恨,但记忆深处总该残存有那么一点点美好的东西。空气中弥漫的惆怅,像一把尖锐的利剑,直直刺痛心房最软弱的地方,还是会有不忍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