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生一般是周六日回家,平时在学校里。到了这一学期,班级里有很多人都找了临时工作,良生趁着编了个理由,周末也就不回去了。每到周日良书回娘家,总是哭的眼泪丝丝的,惠蝶又总是沉默。她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虽然给她这些孩子的人死了,她对儿子还是爱,对于女儿是得过且过。就留着素蕊跟玉芬在旁边薅稻子,她们也喜欢做这些。
良碧大良生十岁,是很强壮且彪悍的妇人。她身子过早的发福了,从胸口到肚子是一圈圈被荡开的涟漪,越往下荡开的涟漪越大,一直到胯部消失。良碧嫁了个公司的小职员,身体很结实,但是胖不过她,就是肚子大。良书的大姐夫很老实,也很怕良碧。有时候在家里要剔牙找不到牙签,被良碧吼着就缩回了手,“一天到晚就你作怪”,再也不张嘴就是了。素蕊和玉芬有时候谈论起来,脸上挂着些闪烁的颜色,“听说他在家里洗衣服,一个大男的,啧啧啧。”
良玉有时候回来。他是很赶时髦的,头发上沾了油往后梳,梳成大背头,摩丝打得很重使头发根根分明。素蕊有时嫉妒起来就道,“难怪人家讲老五会做人,打扮跟人都不一样,妈看到你笑的连眼睛都看不到。”玉芬就在旁边打岔,“四嫂你今天衣服不错,在街对面那家做的吧?”
良玉是冷冷的,对玉芬则是近乎冷酷的讽刺。他有一次跟良如道,“昨天晚上热,拿桶洗的澡,玉芬不要水多,就一茶杯水倒进桶里,水就啤出来了。”说完了自己的眉眼挤在一起,鱼尾纹都挤到了鬓角,无声地笑。玉芬也胖,但是不像良碧胖成了个三角形,她是根柱子。
她听到这话时,茶杯往桌上一掼,“李老五你反正糟蹋我有一手!”
她平时留意着合适的工作,良生的好朋友佩娴,知道她的,平时也帮着问。
她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懒懒地笑着道,“我想着哪天能挣了钱,就不必回家了。”
佩娴也是浅浅地笑着,她的头发是长而软的,一不留意就堆一堆在肩膀上,她一边玩着头发一边道,“就这么不想回去?”
良生也拨弄着她的头发,声音很低沉道,“你是不知道我的。”
她知道佩娴父亲在银行里工作,家里有钱,也很有点办法。佩娴人长的漂亮,也热心,在班里人缘不错,但是就跟她好。良生有时有些女孩的心思,埋怨命运为什么不公平,为什么有的人一辈子都能碰见好事,有的人就一辈子注定暗无天日地活着,譬如穷人的孩子有好多辈的都是穷人,农民世代就要耕田。她不知道有的时候就是没有公平这回事的。
不过良生还是喜欢佩娴。她常常要羡慕佩娴的鼻子高,或者是皮肤白,她自己就是塌鼻子,有时候会突发奇想用力捏一捏,想把鼻子捏高一点,只可惜是妄想。她是黄黄的脸色,佩娴说她是气血不足。
班级里也有男孩子。也有男孩子给佩娴写情书。她看着佩娴隔几天就能收到信,信封上或者是空白,或者是写着“方佩娴小姐敬启”之类,佩娴脸上总是有点无奈。良生有时看信封上字迹清秀的,就催促着佩娴看一看,她喜欢字写的好看的人,总觉得这种人是很迷人的。然而究竟迷人在哪里,她也说不出来。她是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
良生的学校里是中外结合的,女学生可以剪辫子,而且反对裹脚,先生教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之类,也念一念什么加减乘除的算术,学一些几何图形,她只顾着看那些方的圆的图案,学的并不好。外国人打招呼的招式,例如“古德毛宁”、“好而又”,她也会学着念一念。先生听了她的发音点点头,“可登堂入室矣”。
她在学校里成绩是比较优异的。主要是她“愣”。头发剪得一边高,一边低,还没说话自己心里就含了自卑,刘海打的厚,用黑色的发夹别上去,又总疑心有绒毛翘起来,或者是往下溜,说话就心不在焉的。而且她难说为什么,总觉得心里有层阴影笼罩着,对衣服发型什么的提不起兴趣,总能联想到素蕊她们,只要一想到她们,就能想到一扇沉重的暗红色的木门,心里就有层阴影笼罩着。
佩娴看着她,咂咂嘴,“你这样,有谁看得上你!”
她无所谓地笑着,“就非要谁看得上?”说这话时心里惨惨的。她快二十了,还没有过“恋爱”,佩娴在她家里人面前是老实的,这种“恋爱”却也发生过几次,问又总是不说,就捂着嘴笑。良生也不多问,她对“恋爱”没有兴趣。
佩娴看着是没心没肺的,真要办起事来很让人放心,没有几天就跟良生说,她爸爸有一个熟人家找家教,想要教孩子念古诗,一天念几首,顺便教一教四书,孩子才十岁,是个女孩子。如果良生愿意的话,就每周末晚上六点去飞虹街,那地方离学校要坐半个小时电车,也不远,每个月薪酬不多,但是足够良生的生活。良生自然是愿意的。只要能够生活费,她并不在乎钱的多少。
于是她就答应了。佩娴却是不满意,“好歹也是当老师的人了,怎么着也要买身衣服”,就拖着良生去买衣服。本来要买旗袍,良生穿不惯,佩娴知道是嫌旗袍太显身材,毕竟也二十岁的人,而且是去人家做家教,她并不想惹什么风流韵事,所以最后就买了一条棉布裙子,米色的,不要白色的因为不耐脏,又买了件蓝色的针织外套,缀着些白色珠子。良生还有双青面布鞋,玉芬那年人家送了双皮鞋,她穿着实在是嫌小,走不到几步路脚就肿,最后无法送给了良生,送的时候还说着,“是特意买给六小姐的咹!六小姐可要记着五嫂呃!”还有些靴子,颜色是褪了,但是也结实,总之她的鞋是够了,不必再多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