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生是在一家姓叶的人家里做事。叶先生家里有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她是教那个女孩子念书,女孩名叫芳菲,男孩叫泽君。
泽君比良生大个两岁,平时住校,两人不多见,见到也不过点点头,他拍着球就上楼了。泽君在学校里打篮球很好,只是长得不高。他生的很白嫩的皮肤,颌骨那里有柔和的棱角,人看着很文气。良生羡慕他的眼睛,水汪汪的,像鹿的眼睛,又像一颗剥开了的水葡萄,有时候盯着出神。她觉得只有一直无忧的人才能有那种眼睛。
她一周去三次。芳菲是很淘气的,但是也很聪明,所以良生并不费什么心。这正是初春时节,她看着院子里飘下来的水红色的桃花,旁边是芳菲念书的声音,总有点恍惚。她在企盼未来的生活。
有时候呆的迟了,芳菲会强留她吃饭。叶先生忙,泽君有时不回家,碰到这种时候良生会留下。叶太太是很热情的。她常穿着件黑底蓝花的缎子旗袍,罩着米白色的针织衫,露出一截胳膊。那胳膊是纤细的,雪白的,引得人无限遐想。
良生很羡慕叶先生家。她没有见过这种和蔼的家庭氛围。良海的大女儿和二女儿,木花和水花,她们是端庄的,富有教养的,和良生疏远的。她们永远是以父亲为尊,吃饭从来不上桌子,然而碗总是她们洗。论起年龄来只怕比良生还大一些,良生和她们平时并不说话。且两姐妹间总有些微妙的关系,大抵是因为木花嫁了个小职员,而水花是嫁去了上海,和一个经商的人在一起。良海说起二女婿时满眼是笑,嘴上还说着“不行不行”,动不动要和惠蝶汇报,“在上海花了大笔钱买了个别墅,虽说是一个新加坡人留下来的,但是也很不错”,惠蝶听着也高兴。这是她儿子生出来的人招得的好女婿,将来要开汽车带她去享福的。而木花的丈夫说话时良海就不怎么搭理,脸板着像个木头雕像。木花于是也怯怯的。这是素蕊有次喝多了告给良生的。
良海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生个儿子。因为良如生的也是女儿,便宜尽让良玉的儿子平升占去了,将来房子也是他的。
良如并不生气,也顾不上生气。生了女儿寒秋之后他本来还想要个儿子,无奈素蕊听说了西洋的一套,怕身材走形不肯再生,良如也无法,只把泛滥了的父爱全部浇筑在寒秋身上,还送她出去上大学。只是上到一半了寒秋就回来,到最后也不知是不肯上了还是别的更深的理由。
寒秋和素蕊是从来不吃米饭的,怕胖。寒秋常穿黑色的旗袍,绣正红色的牡丹花在裙边,脸上扑很重的粉,眼睛嘴巴妆画的也浓,像化了一层油彩。鞋子的根很尖细,走起来嘚嘚的,随着身姿的摇曳可以看见瘦削的大腿。
寒秋常常玩到半夜回来,素蕊说现在大学生都这么玩。就连送到家里来的情书跟天天流连在门口的男人也是年轻人的作派,“小孩子么,就是玩心重。我们家寒秋心里有数的”。寒秋是有一点风流的。可以证明的是在李家门口徘徊的从来就不是同一个人。她留着很长的指甲,指甲油亮闪闪的,是猩红的颜色。有时候入了夜,四周很静了,狗叫声里带着寒秋颤抖的笑声,良生就想起来她的指甲。漆黑的夜里猩红的手指甲。
只不过寒秋心里却是是有数的。她挑了个奇怪的男人作老公。说这男人奇怪,是他得过一种病,良生说不上来是什么,只是听人说他活不长的。在订亲的那一天那个男人跟她打招呼,一只眼珠子看着地,另一只往太阳穴延伸着,但其实他在看她。良生笑了笑就退席了。
那男人没有父亲的,他的母亲有两个养猪场,三个肥皂厂,家里很有钱。他母亲是个哆哆嗦嗦的老太太,看样子也活不长。寒秋心里是有数的。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母女二人早早的在桌子上坐定,像是坐在佛龛里的,是一模一样的头发,一模一样的油画脸。玉芬仔细端详了一阵后道,“哟,这怕不是戴的假发吧!”寒秋不作声,素蕊皮笑肉不笑道,“我听这孩子讲的,搞了一顶戴,不过是这么个样。”玉芬把嘴一努,挑高了眉头道,“我就讲我们家寒秋懂得多,大学生嚜!什么都懂,学的东西也新潮。”她忘了寒秋是半途而废的。
良玉这时候就把碗一掼,“天天吃饭时候话讲的不得歇,不吃饭就收拾收拾帮大嫂子洗碗。”玉芬听说,对他翻个白眼,把头偏过去继续道:“这假发哪里买的?我改天也去试试。”
这时候桌上只有两个局外人,一个良生,一个平升。良生是最卑微的,平升是最高贵的。他是李家传到这一代唯一一个男丁,地位不言而喻,因此饭桌上的肉是尽着他拣的,父母乃至惠蝶的钱是尽着他用的,他拿这钱做什么,父母也无权过问。因为他是最高贵的。
平升一开始和他爸爸长的很像的。只是慢慢地他吃进肚子里的肉发生了作用,那一张家族式的窄脸变了,变成了圆圆的脸,同样膨胀起来的还有肚子。吃饭的时候要站起来,捧着肚子吃,据说那样吃得多也吃得快。吃完了不必打招呼,也不必收拾碗,这是李家男人的特权。除去这一点,父子两个花钱的本事也一模一样,格外精通。不必知会惠蝶,不必知会任何人,家里有钱就花就是了。所以也不必好好念书,总之是有钱。也不必去政府里工作,玉芬怕他累着。好不容易拉扯着上了二十岁,想着送他去南京当了兵,夫妻俩非是早上烧了甲鱼坐车给他送去部队,怕营养不好,送过去了还冒着热气,还要亲眼看着他吃完才算。玉芬平时跟素蕊后面是颠颠的,一说到平升不行,一提起不能这么惯着的话就浑身充满了斗志,“我就这么个儿子,不惯他惯谁?老的没有良心就算了,小的我从小惯到大,就不怕他没有良心!四嫂子你别怪玉芬傻,养儿防老吗!”
素蕊对此是嗤之以鼻的,总说平升这么惯着要出事。寒秋不一样,寒秋是大学生,她心里是有数的。
良生并不爱她的家庭。她一直是独自生存的。所以她在学校总是木头桩子一样,偶尔有男生跟她示好,她总也是一脸费解的样子,看了让人沮丧。她的父亲早死了,哥哥姐姐们早已成家,她没有见过爱情的样子。家里总是沉郁,素蕊和玉芬叽里呱啦的声音也是冷冷的。
“我是无人可靠的。”她这么对佩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