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生没有在当地的公立学校上学,家里美其名曰是守旧,“女子无才便是德”,其实是没人负担这份开销。她虽说是老幺,但是个女孩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在家白吃饭。本来是要给她讲人了,但是不知道哪里刮起一阵风,给良玉听去了,讲城里的阔人都喜欢找女学生的,现在不时兴大字不识一个的闺阁小姐了,所以商量着把她送进了私塾。这私塾还是良如托了好多人才得进,“费了好大力气的嚜!”,这是素蕊的原话。
良生是愣愣的。她的长相用素蕊的话说是很内秀,其实或许是不好看。前一阵子本来是赶时髦给她们拉去剪了头发了,说是三个人同去可以便宜,等轮到她时太阳在天边就只还剩半个,素蕊跟玉芬看外边有卖烤芋头的,就相约着出去买,还在吵着价格。那理发匠于是也带理不理的,漫不经心地挥着剪子,跟旁边人搭着话。她听见两片剪子摩擦时细细剌剌的声音,暗暗地为自己的耳朵担心。看着自己的头发一缕缕掉下来,很哀怨的,倒像是怪自己没保住它们。
她这头发着呆,忽然听见理发匠的声音,再微微一偏头,剪子就戳着了她的头皮,钝钝的疼了一下。
是素蕊她们回来了。她听见理发匠声音大喇喇的,轻飘飘的,“哟,这芋头看着倒好。”
玉芬是跟谁都熟的,马上就搭腔道,“呃!今年才上来的黄心芋头,甜得很!”
“我们倒是也想吃,这个卖芋头的一天都从我们这过两三回,没办法咹!店里太忙了,根本走不开。”
“要讲你们是真辛苦,我们这种清闲人才搞一块芋头啃着,跟半大小姑娘一样。”
“哪讲的,什么叫跟小姑娘一样,你们比街上小姑娘时髦多了。”
“你不要在这跟我贫,等回去给你家那位打了不怪我。”
他们聊得热火朝天,良生闻见芋头甜丝丝的味道,更坐不住了,这时候素蕊三两口把手上的吃完,嘴里还一翻一翻地往外吐着皮,一边侧身看了看天,“哎哟,这天不早了,你可快好了?”
“好了好了,这就好了!”理发匠把罩的布从良生身上拿下来,搭讪着看看镜子道,“时间正好!漂漂亮亮的,你家六小姐也长大了蛮,小时候看就一点点大。”
玉芬道,“怎么不是!我刚来他家的时候还抱在手上呢,一晃都这么大了。”说着还亲昵地向良生头上摸了一把,奈何良生几天没洗头,摸了她一手头油,就把手别在身后,五个手指没有意识的互相乱搓。
她看见素蕊在拿钱包,连忙说道,“我来我来!”说着就开包拿钱,素蕊在此时是很端庄的,擎着个吃完了的芋头根,撕开了的皮张开着,像一朵残缺的花。她擎着个芋头像是托塔天王。看见玉芬拿钱,就带着些迷蒙的微笑看向良生,仿佛她是沐浴在圣光里的,视金钱如粪土的。
良生一手被玉芬亲亲热热地挽起来,忍不住扭身往镜子里看去,玉芬顺着她的眼神也看过去,看见镜子里一个扁平的,瘦又矮的女体。她摇着头,露出一丝骄傲的微笑来,仿佛赞不绝口似的说道,“你望望良生都这么大啦,怎么就越长越漂亮呢!街边上剪个头都剪这么好看。”
素蕊这时候也开口了,“咹!这话讲得不假,六小姐头发怎么这么乌,都黢黑!”
良生是困惑的,难以置信的,但是玉芬的语气那么坚决,也不容她质疑,更何况素蕊智者的微笑也浮现出来了,就只好搭讪着笑了一笑,也就过了。
她始终是愣愣的。
等到第二天去了学堂,佩娴看见她忍不住笑了,“你上哪里剪了这么个头发?”她才知道是剪毁了,说是学生头,其实剪得一边长,一边短,长的那边凭空还多了几剪子,变成了高低不平的,她笑笑道,“就随便剪的”,也没有多说什么。
恍惚的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头发怨恨的眼神。
就因为这个头她受了惠蝶一顿骂,说是剪得丑,其实还是心疼钱,并且下令以后再也不许剪头发。素蕊听见了,照例饭桌上又跟玉芬咬了阵耳朵,“阖家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作怪。”
良生还是默默的,在家里吃了饭就回自己的房间。她的房间很小,只一张快要散架了的床,铺着的不知道是谁翻出来的不要了的被面子,大红的,金线粗糙的绣着龙凤,那个龙成天蹬着她,倒也不觉得有多凶恶,她常想着等到自己结婚了,也绣一条这样故作凶恶的龙在被子上。
她的床边是一个小木头桌子,那年良玉给她做的。她和良玉之前很好的,这几年不知道在做什么,总不见他回来,玉芬一提到他,总是把眼一闭,肩膀耸起来,拱出了脖子指挥着头摇的拨浪鼓一样,嘴里说道,“我不管他嚜!我哪管得到他,他定期往家里交钱就行了。”说完漫不经心看着自己新涂的指甲,安然接受着四面而来的嫉妒眼神。
桌子上垫着块玻璃板,玻璃板下面压着全家人的合照,那时候还没有她。良生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以前是政府里的一个不小的干部,凭着这影响力良生的哥哥才能去政府里上班。只是文轩死的不好看,好像是在鸣凤楼里被人寻仇砍死,当时闹得满城风雨,只是日子一久,再大的事情也不算是事情了。
这事情在家里是密事,她听于妈说的。于妈是家里的老人,裹着个小脚,天天摇摇摆摆的,从这头走到那头。她是个热心肠,做着饭的时候看见狗来了,顺便也拣两块骨头喂喂,要是狗撒起欢来也还拍着头哄哄,努努嘴学着狗哼哼的声音,“吃饱了吧?再不抱也没有——了!”到最后一个字刻意拉长了声音。她这一头逗着狗,一头拿着葱姜蒜什么的扔进油锅里爆,狗在噼里啪啦的声音里惊的汪汪直叫,于妈笑的慈祥。
那时候她还小,良书刚刚出嫁,听素蕊和玉芬说良书在婆家呆的不顺心,她一做错事,婆家人就拿“那件事”压她,气的她干哭又不敢还嘴。她才知道还有这一件公案。良书是软弱的,被许给了张家的三少爷作小,其实是张家彩礼厚。在出嫁之前良生常常看她在房间里垂泪。那时候夜已深了,她起来小解,看良书房间里亮着烛光,她坐在床上,头发披下来,肩膀一耸一耸的,像一个女鬼。良书的被单是白色的,床单是白色的,睡衣也是雪白的。那白色衣服上本来缀着些小蓝花,但是夜深了,花朵也都凋谢了,一点颜色看不见,就白茫茫的一片。
良书出嫁的那天,脸被扑了许多粉,令良生想起那一夜。她是深深的眼窝,鼻子高高直直的,一张微微鼓起的小嘴,但是除了血红的嘴唇别的地方都是白森森一片,连半点阴影也看不见。良生觉得很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