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南中学附近有一家大排档,每天下午六点到七点都会有很多高一高二放学的孩子去那里买一根烤肠或一份炸薯条,而高三的孩子也会在这个时间跑过去迅速吃一碗馄饨或是一个肉夹馍就赶回学校上自习。这个时间段是大排档一天最热闹的时候。
方悠悠每天在六点下课后都会迅速跑到大排档里一家卖米线窗口帮工,到了七点大排档里已经没什么顾客后,她再迅速跑回学校上自习。她中午和晚上也会来帮工两小时,周末学生休息,大排档反而没有平时忙,方悠悠可以回家在餐馆里帮母亲的忙。这家米线窗口还外卖饼子和粥之类的小吃,老板是一对乡下夫妻,丈夫负责烙饼,而怀孕的妻子只能做一些切饼之类简单的工作。方悠悠在这里帮工半年,和老板夫妻相处融洽。
方悠悠起初并不会做米线,刚来大排档找活时,老板夫妻见她与人沟通时思维灵活,反应灵敏,又介绍自己周末常在母亲的餐馆干活,想尽办法推销自己,看上去是个聪明勤劳又干活麻利的孩子,于是就把她招来做帮工。老板娘教她怎么准备各种菜什,一个小砂锅里要放多少米线才合适,要放多少麻油和辣椒才能使米线最美味。方悠悠学得很认真,用不了一天,她就能熟练地独自做好一碗美味的米线了。
“悠悠来了,下晚自习了吗”老板娘亲切地询问着。
“对。”方悠悠笑着回答,迅速跑到大锅边做起了米线。
那口盛满沸水的大锅夸张地向上冒着热腾腾的白起,方悠悠的脸瞬间被蒸出汗来。
“给我一个豆沙饼。”一个很好听的声音从窗口外响起。
“好的,这就给您拿一个热的。”老板对顾客一直很热情。
方悠悠扭头向窗口看去,隔着白气,一个围着羊绒围巾的斯文男子站在窗口前。
这是谁啊?方悠悠好奇地张望着。一般来买东西吃的都是学校的学生,尤其在下了晚自习的时候。
熟悉的轮廓和声音让方悠悠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抬起手在眼前挥了挥,白雾散去,眼前的男人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
“老师?!”方悠悠并不想叫出声,毕竟有谁愿意让在意的人看到自己穿着沾满油渍的旧围裙站在大锅旁边做饭的样子呢?
安羽闻声抬头。没想到在这儿也能遇到她。
“你怎么在这里?”他上下打量着她。
“我?哦…。。我在这里帮工。”方悠悠这才意识到此时的自己有多狼狈,她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连忙心不在焉地开始继续煮起米线来。
“原来这位是悠悠的老师啊?我们也快打烊了,不忙了,悠悠啊,快和你的老师相跟着回去吧。”老板娘很有眼色,也非常的善解人意。
方悠悠解下围裙,大眼睛瞅了安羽几眼,就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大排档。安羽默默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她穿着一件棕色的棉服,大帽子背在身后,一根低低扎在脑后的马尾垂到了腰上。
受前些天王奇那件“桃花眼”事件的影响,安羽面对她时总是有点不知所措,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眼前这个女生还真带点千面女郎的意思。
方悠悠走到路边一张长椅上坐下,安羽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坐在了她的旁边。
她扭头看着安羽,尴尬地笑了笑,又立刻把头转了回去。
安羽这次才看清楚方悠悠的相貌。第一次见面时方悠悠因困倦而半眯着微肿的眼睛,安羽以为她和这个年龄的其他小姑娘一样,有一双因熬夜学习而变得近视甚至无神的眼。这次近距离地看到才发现,她的眼睛大而修长,眼尾略弯向上翘,说起话来甚至都会闪闪发光。
真的是桃花眼啊?安羽默默地感叹着,不禁笑出了声。
“怎么了?”方悠悠疑惑地看着他。
“哦…没事。”安羽立刻摆正了姿态,一本正经地重新坐好。
“今天真是不好意思,”方悠悠低头把玩着围巾的下摆,“让老师看到了我这么狼狈的样子。”
“哪里狼狈了?没有什么。我知道你家条件不好,这样帮家里赚钱减轻家里的负担是很懂事的表现啊。”
方悠悠又猛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好像他说错了什么。
“怎么了?”安羽被她的表情吓到。
“没什么。”
“只是…。这样真的不耽误学习吗?你已经高三了。”
“哦…。应该没什么吧。我一天只帮工4个小时啊。”
“嗯…。总之,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记得找我。”
方悠悠看着他,眼睛里满是惊愕,随后又笑着点了点头。
“对了老师,你要喝东西吗?”方悠悠突然问道。
“附近没有卖东西的地方啊。”
“我有啊。”方悠悠突然很高兴地把书包从肩膀上拿下来,从里边拿出一瓶白酒递给他,“给你喝,会暖和一点。”
安羽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好奇为什么一个小女孩的书包里会随时准备着白酒这样的东西。
“不…不用了,我还要开车。”安羽结结巴巴地拒绝了。
“这样啊…。那给你这个吧,”她又从书包里找出一罐可乐递给他,“我喝这个。”方悠悠把白酒握在手里,很熟练地打开瓶盖就往嘴边送去。
“喂!你在干嘛!”安羽向前探身,一把夺过了白酒,“你是还没喝就已经醉了吗?这么小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喝酒?这像什么话!”安羽着急地跳了起来。
方悠悠抬起头惊愕地看着他,半晌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抱歉地点了点地头,平静地说:“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是老师了。”
“什么?!”安羽几乎要喊了出来,“如果我不是老师,你就要这样在夜晚的路边上举着白酒喝?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人?”
“不是这样的老师,”方悠悠站起来试图和他解释,“我的家人…。。”
“你是要说你的家人就是这样的吗?”安羽两下扯掉了裹在脖子上的羊绒围巾,把它扔在了长椅上,“你的母亲不认真生活所以你也要和她学是吗?学你母亲喝酒,还学她…”安羽情绪激动,眼睛也逐渐红了起来。
“学她怎样?”方悠悠瞪大眼睛盯着安羽,她蹙紧眉头不让眼泪掉下来,“学她怎样?你说啊!”
“学她!”安羽提高了声音,也瞪大眼睛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当。小。三。”
这三个字一出口,方悠悠像断电了一样,眼睛无神,攥紧的拳头也放松下来。她的脸开始止不住地抽动着,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刚刚还是紧绷的身体突然变软了,她缓缓地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早在安羽第一次见到方悠悠时,就被她的样子的吸引了。之后的信件中屡次出现“经济能力不高”“因为家里的原因”这样闪烁其词的字眼,安羽就对她的家庭感到好奇。
“她和班长欧阳凡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她的父亲和欧阳凡的母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而她是她父母闯祸的结果。她的母亲现在还对他的父亲不屈不挠地纠缠着,也许是看到他现在很有钱吧。”
安羽现在还能看到她班主任那张带着嫌弃的脸。
这个打探来的结果让安羽很震惊。原来根本不是经济条件不好这么简单。
从那时起,安羽就想尽自己的一切努力帮助她,为了她那颗上进的心,为了她那张常常带着泪的笑脸,为了她那副总是楚楚可怜的样子。是不该出生的孩子又怎样,既然出生了她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不应该为父母的错误买单。他甚至希望她能取得比其他孩子更突出的成绩,想要弥补身世的缺陷,只能靠更优秀的自己。
他一直坚信这一点,甚至把帮助她变成了自己任务。
直到从王奇那里听说了“桃花眼”的事。那一刻他像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桶冷水。
如果我认真地对待你连同你的梦想,那你为什么不能认真地对待你自己?
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想到头痛。在感性与理性的矛盾中挣扎了很久,最后他半信半疑地选择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上进、自爱、有理想。
那瓶白酒像是一个巴掌,狠狠打在了自己脸上。
安羽背对着她,阵阵哭声从背后传来,使原本很生气的他突然心软了起来。
“你在哭什么?很委屈吗?”安羽冷静地问道。
方悠悠用手使劲捂住了嘴,哭声变得沉闷起来。
安羽转过身,静静地看着。
方悠悠用力克制住哭声,坐在地上喘着气。她用围巾擦了擦眼睛,慢慢站了起来:“安老师,不知道您从哪里听到了这些谣传,我只想说,这都不是真的。当然你可能不会相信我。”她的眼泪又溢满了眼睛,“但是,但是我解释也没有用,不是吗?”方悠悠又啜泣起来,眼泪一滴滴掉下来,在脸颊上连成串。就这么又哭了好一阵后,她突然盯着安羽,眼睛里满是埋怨,委屈地呜咽着:“我一直觉得你是懂得我的,一直这么觉得!”说到最后,她哭着叫出了声。
从他把她的信件当回事开始,他在她心里就已经是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靠得住的好人了。
她闭上了眼睛,两只手掌搭在了太阳穴上。头像被刺进了尖锐的铁钉般疼痛起来。她的额头青筋暴起,整张脸红成一片。
如果说安羽对她的质疑刚刚只是有所松动的话,那此刻则是完全崩塌。
她的哭叫是熔浆,彻底烧毁了他的疑惑、他的愤懑。同时也烫伤了他的心、他的神经。
安羽慢慢走到方悠悠面前,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
“为什么哭成这样呢?傻瓜…。。现在是世界末日吗?为什么要这样?”安羽喃喃地说,心却像被人狠狠攥进了手心一样剧烈地痛着。他用力抱紧了她,像要压平她因哭泣而佝偻的身体。
方悠悠像一个得到大人安慰的小孩儿一般,放声痛哭起来。她紧紧攥着安羽的衣服,用力地嚎哭着,像要把血也哭出来一样。
我一岁时,妈妈生下脑瘫的小弟弟,爸爸和妈妈离了婚。她说。
爸爸和他在嘉南工作的上司的女儿结了婚,三个月后生下了欧阳凡。她只比我小一岁零三个月。她说。
我和妈妈在远道生活,我们曾经穷到缴不起暖气费,很小的时候,妈妈把所有厚衣服都盖在弟弟身上,我冷得睡不着,就经常偷学妈妈喝酒。她说。
我妈妈不是小三,她是一个辛苦的母亲,好母亲。她说。
白气从她的口中飘了出来,带着白酒暧昧的腥气。
安羽永远忘不掉第一次握紧她双手的感觉。那种感觉不像是懵懂少年第一次触碰羞涩少女的手时那种触电的感觉。而像是早已相识千年,今日久别重逢。
她的额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双臂自然下垂着。他用手裹住了她那双冰凉的手,像要把他滚烫的血液通过手掌输进她的身体里。
在以后的每一次紧握中,她都会用闪着泪光的眼睛微笑地望着他。
幸好我的世界还有一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