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立芬还昏睡在床上。安羽悄悄走出卧室,把空药碗放回厨房。他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撑着额头,一言不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上周安羽还在给方悠悠誊写历年真题和复习方案的夜晚,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沉寂,也彻底打破了安羽本就乱作一团的生活。
电话那头说,宋立强,也就是自己失踪了几天的小舅子,死在了嘉南市区的长兴大桥下。
安羽在寒夜的冷风里瑟瑟发抖,不仅是因为冷,也是因为害怕。站在自己身边的毛毛还在哭,不知道他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什么。
三辆警车在周围鸣笛,吵得安羽越发心绪不宁。原本周围漆黑一片的泥泞的芦苇地也在警车灯的照射下泛着蓝红色的光。安羽感觉自己正在被恐怖一点点吞噬,甚至已经动弹不得,也喘不上气。
“安老师?真是太巧了,又遇到了你。”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讽刺的口气。
安羽慌忙扭头,原来是陆明翰。真是该死,怎么又是他。
“这次这个案子,又和安老师有了什么样的干系?”陆明翰慢条斯理地抽着烟,泰然自若的神情和安羽形成极大的反差。
“遇难的,是我的小舅子。”安羽很不情愿地回答道。
“哦,这样啊。”陆明翰盯着安羽,口气变成了嘲讽。
“现在还没有找见…尸体吗?”话一出口,安羽就被自己吓了一跳,心又扑腾扑腾地快速跳了起来。
“已经找到准确的位置了,但因为被冰冻结,我们打捞他需要费点劲儿。”陆明翰漫不经心地说。
安羽不再说话。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吞噬自己骨血的地方。他的脑海里从始至终都没有再现宋立强曾经活着时的样子,他对这个成天吃喝嫖赌的亲戚并没有太大好感,也没有什么感情。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会儿宋立强被打捞上来的样子。被泡得脑袋浮肿?还是因为在水里撞到什么利器而浑身是血?是腐烂的气味重还是血腥的气味重呢?
安羽突然感觉自己的胃里翻江倒海起来,再想下去,他一定会吐。
“队长!捞上来了!”从河那边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叫喊声。
“来了!”陆明翰像打捞到什么宝贝一样,兴致十足,“走吧安老师,一起确认一下。”
安羽不想在他面前认怂,但确实在那一刻他腿都软了。最后还是在毛毛的推搡下一步步跟着陆明翰走上前去,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抬着尸体的担架离自己越来越近。上面趴着一具很大很重的尸体,用一件白大褂盖着头部。
安羽早早就用手掩住口鼻,他一下也不想闻到什么怪异的气味。
终于走到了担架面前。从尸体身上的衣服判断,就是宋立强。那双印有老鹰图案的袜子还是宋立强前不久抢的自己的。
“哗啦”一声,没有任何防备的,陆明翰掀走了那件白色的褂子。同时,毛毛惨叫一声躲到了安羽身后。
尸体的头上和脸上并没有血迹,眼皮肿胀着,原本就厚实的嘴唇变得更加肿胀起来。也许是因为长期浸泡的缘故,他的五官像融化了的泥人一般摊在了一起,沾满白色的腐烂物。
第一秒,安羽的心激烈地跳着像要砸碎胸口;
第二秒,安羽瞪大了眼睛确认尸体正是宋立强;
第三秒,安羽再也抑制不住自己胃里的搅动,推开毛毛就趴在地上干呕了起来。
他像是要把心和肺都呕出来一般,使劲咳嗽着。他甚至因为近几日糟糕的境遇而痛恨起命运来。他愤怒地狠狠握紧拳头,泥巴从指缝里挤了出来,树枝和玻璃渣被攥在手心里,传出阵阵刺痛感。
只有这样才痛快。安羽用力喘着气,好像生命由此失而复得。
自从确认宋立强死亡以后,宋立芬就病倒在家中。因为不敢告诉父母,所以她不能回娘家养病。连续一周,安羽都要早早起床做好早餐,照顾儿子吃饱后再开车送他去幼儿园。中午按时回家给妻子做一顿像样的饭菜好歹哄她多少吃一点,傍晚准备好晚餐后去再去幼儿园接儿子,晚上收拾好碗筷后还要陪他完成各种手工作业。给儿子洗漱完哄他睡着了,自己开始伏案备起课来,有时忙完自己的工作就已经凌晨一点多了。整整一周,安羽忙得不可开交,仿佛回到了四个月前的日子。
那时候,自己还没有遇到方悠悠,而宋立芬也还没有意识到婚姻需要女人来维持。
大学毕业后,安羽和交往了三年的宋立芬结了婚。那时他深爱着她,在结婚典礼上发誓会一生对她好,会拼尽全力维持这个家。婚后的宋立芬在一家知名杂志社任职,平时的采访工作就忙得焦头烂额,还要经常加班加点整理稿件,而安羽则成为嘉南中学的一名语文老师,平时不用加班不说,还有双休日,家务活自然就多由安羽承担。宋立芬也曾为自己做不了称职的贤妻而自责过,但都被安羽一句“我爱你便也爱你的梦想”宠溺地安慰过去。儿子出生后,为了让宋立芬得到足够的休息,安羽每晚在另一间卧室照看儿子,换尿布、热奶、摇摇篮…。一切琐事都被他大包大揽下来。有时过了零点才能睡,早上六点就要起,而一晚上又会被小家伙吵醒三四次,这导致他每天工作都无精打采。也就在那个时间段,他跟王奇学会了抽烟。因为据说抽烟可以提神。儿子上了幼儿园,也还是自己照顾他多一点。就像这周一样,照顾他吃早餐,送他去幼儿园,晚上接回家,再陪他一起完成作业。而幼儿园有什么亲子活动,自己也会和学校请假去参加。
那时候的自己虽然忙碌,却也算干得热火朝天,并没有疲惫或厌烦的感觉。比起之后由妻子打点起家里大小事的日子,他反而觉得曾经忙碌的日子更开心。
也许因为自己的心已经不在妻儿和这个家上了,所以才觉得这一周无比得疲乏吧。他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却在反复思考后不得不承认。
在照顾生病妻子的一周里,他因为忙碌反而很少有空去思考方悠悠的事。有时他不禁在想,如果自己回到当初那个全职奶爸的角色里,让自己忙得焦头烂额,是不是就可以不想那些解决不了的烦恼?这么一来,他又不太想让妻子早早康复了。
妻子的病也就不可能迅速地好起来吧。安羽默默地想。连续三天,宋立芬高烧不退,昏迷不醒。之后好不容易退了烧,却睁开眼就哭泣,根本咽不下一口饭。她很为难,不知道要怎么和父母交代,同时,她也无法跟自己交代。弟弟虽然不务正业,但毕竟和自己一起长大,一口一个姐姐叫了快三十年,血浓于水,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她一直觉得弟弟的死是由于自己的疏忽,就应该要求他天天来一通电话,一发现失踪就立刻报案。
“你得了吧。他闹失踪又不是一次两次,你前脚报案他后脚出现了,警察只会觉得你姐弟俩在扰乱社会治安,妨碍公务。”安羽想方设法推翻妻子的假设,好减轻她遗憾和自责的痛苦。
“你说他再混蛋吧,也不致死啊。他就是个不务正业的混混罢了,怎么命就这么苦。”宋立芬呜咽地哭着,被子湿了一大片。
不务正业?是无恶不作吧。安羽忍着没有说出这句话来反驳她。宋立强曾经因为赌博而和他借过上千元钱还不让他告诉宋立芬,也曾因为在小旅馆****而被扫黄打非的警察抓到派出所拘留,也是他去保的人。甚至,还在人烟稀少的小巷口抡着棍子打劫一个拿着钱包出来买菜的家庭妇女。更可恨的是,宋立强曾听信姐姐的一面之词而一再当着自己的面扬言要报复方悠悠这个“下贱胚子”。
哼。安羽想到这儿不由得咬紧了牙齿,本来这几天还有点后悔自己作为姐夫却在他生前对他不冷不热,现在一想到他一生的所作所为,心里竟释怀了很多。甚至在心里盘算了半天都没找出可以为他的惨死而痛哭一场的理由。
手机在沙发上震动了起来。这几天为了不打扰妻子休息,安羽回了家总会第一时间把手机调成震动。
“喂,你好。”
“喂?是安老师吗?”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传进耳朵。
丫的。是他。
自从那晚在长兴大桥底下被陆明翰用眼神讥讽了他的胆小和怯懦后,他就讨厌起了这位年轻的刑警队队长。但他也知道,他们之间的联系会因为方悠悠而很难切断。哦,这会儿又多了一个宋立强。
“是我。陆队长你好。”
“啊哈,您还记得我。因为刚才打不通贵夫人的电话,所以,只好联系您了。很抱歉。”他的声音听上去又欢快起来。
“哦。她因为弟弟去世的事所以最近身体不太好,需要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吗?”
“这样啊,那就麻烦您下午来一趟局里了。我们需要调查一些事情。”隔着电话安羽都能看到他那玩世不恭的笑容。
搞什么啊,难道是已经破案了吗,什么口气。安羽朝四周白了一眼。
“好,我一会儿请好假了立刻过去。”安羽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他迅速给教导处主任打了一个电话,在应付了一堆“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后就借机请了半天的假。
如果真觉得我可怜那干脆放我一个长假吧。安羽悻悻地想。这一周的忙碌让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不停旋转的陀螺,好像每分每秒都有事要做。
他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打开了门。妻子正背对着他睡在床上,厚厚的被子裹在身上,只能看到披散在枕头上的长发。
十指从不沾阳春水的妻子,四个月前第一次承担起所有家务,应该比现在的自己感觉更手足无措吧。
当时安羽就告诉她不用为了自己的疑心病而强迫自己做回贤妻良母,他很清楚家庭主妇不一定比上班族好当。宋立芬完全听不进劝,径自戴上围裙决定从学做儿子喜欢的饭菜做起。之后她确实尝到了她固执己见的恶果,不但成天开夜车加班,甚至从副主编跌到普通记者,一夜间变成丑小鸭,几年来耗费的心血都付之一炬。
就算变成丑小鸭,我也要变成你家里相夫教子的丑小鸭。说这句话时,她面无表情,但是口气坚决到让安羽后背发凉。他没想到妻子这个职场女王可以这么果断地放弃自己呕心沥血的事业。女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家庭可以不择手段,也许这句话是真的。
虽然被宋立芬的果敢吓了一跳,但更多是引起了他深刻的反省与自责。是我扼杀了她的事业。
是我夺走了她的盾牌,才逼她拔出了刺刀。
她为了捍卫家庭而牺牲自己,于情于理这都是一场正义之战。而她的对手,也许就是那个食言的我,那个变心的我。
我应该好好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