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睡过后,小丫头来通报,说是叔父已经到了,岳旻嘱我准备准备。我不知自己要准备什么,起身擦了擦刀,便循着小丫头带路的方向去拜会叔父。天气这样不定,一路上,万斛山上又开始飘起雨来,我有些出神,这些年来,我真的难以设想,当我再见到我的亲人,是一幅什么情形,早些年的时候,每日里刀拿累了,还会咬着唇狠狠地提醒自己,我还有个弟弟,我一定要找到他。
可后来,以我的一己之力,茫茫大兆,根本无从找起。我早年的记忆还不清不楚,就连找岳旻帮忙,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在上万斛山之前,我根本想不到,我会在这里,找回我的血亲。
上天总算能够给我一些慰籍,我在这个世上,其实还是有亲人的......
山雨虽落得零星,檐下却仍有水汇成,经过时也不免被打湿了鬓发。我跟在后面,小丫头回头看我:“姑娘,到了。”
我这才抬眼看她,勾了勾唇角:“...好,你先回去吧,你告诉月泊,我今晚不想喝药了,让他备一盅酒等我回来。”
“可是姑娘你...”
“好了别可是了,回去吧,等我回来。”
看着她一步步走远,还不住回头看我,我忍不住低笑。转头看了一眼天色,伸手推门道“五更拜见叔父。”
“孩子快进来。”我抬眼,眼前男子,面容看上去不过中年,却华发早生,头发尽皆白了。
我鼻子一酸,就要叩拜,却被他扶住了胳膊“澳儿,快起来,让叔叔好好看看你。”
我慢慢抬起头来,看见他眼中有泪,“好!好!好!”一连沉吟说了三个好字,才又哽咽道“看见你如今身体康健,我也终于能同你九泉下的父母交代了。”
“叔叔...”祢澳这个名字我已经快要忘却了。
“没有早日找回你,是叔叔的过错,害你这些年受苦了。”他拉着我坐下来。
“没有,我在岳家活得还好。”我眼里也热了,抬手抹了抹。“对了,叔叔,阿疏呢?怎么没有看见他?”
“他有任务在身,这几日不在万斛山。”他顿了顿,起身为我沏了一杯茶“孩子,我此次见你,不光是要同你相认,还要同你讲一件事。”
我忙接住杯盏,没有说话,一脸疑惑去看他。
“你如今也长大了,有些事情,也该告诉你了,尤其是...你在青亭长大。”
我依旧没有出声,等着他的下文。
“你可知,十年前,莫愁谷的那场病疫,可能根本不是一场天灾,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莫愁谷...是我从前的家?”
“不光是你的,还是整个巫邪残存下来的族人的家。”
“巫邪....?”
他眸色深了一重,站起身来,负了手走向关着的窗前。
“千百年前,医巫本是一族,整个王朝的命数与天运全都承袭在这一族中。他们不光把握着占卜之术,救人之术,甚至是生死人肉白骨,更改天数。”他顿了顿“可凡事总要付出代价,上天给了医巫一族这么大的能力,便总要收回些什么。越是强大的秘术,施术者遭到的反噬便越大。也同样,能力越强大,上位者的忌惮也就越深,因此,医巫一族皆寿数短暂,并且大多不得好死,尤其是那些为王朝绵延气数的祭祀与圣姑。即使他们是医巫一族中神力最强大的人。”“...就这样在政权的更迭与上位者的猜忌中,医巫一族苟延残喘,直到,族内出现不同的声音,为了摆脱这样的宿命,有人建议将医巫一族中会遭受反噬的秘术全部损毁,不再妄图窥探天命,只专注于从救人而救世。这一族,便从此开始分崩离析,有人专于巫,有人专于医。”
“然后呢...?”
“专于医术的后来成为了巫彭一族。专于巫术的后来便成为了巫邪一族,那时候,有智明与远见的志士大多走向巫彭,而巫邪就此慢慢衰落,也因为有天赋的族人的流失,更加萧条,后来甚至到了,无力再延王族气数的地步。上位者暴怒,对医巫一族进行了大肆屠杀,企图逼迫当时两族的族长就范。可是...就范换来的仍是万劫不复的宿命。从这场劫难中逃脱的族人们从此隐姓埋名,再不问世事。”
“那为何现在还有...我们呢?”
“有权势与财富的诱惑,便总会有人会妄动心念,巫邪一族的秘术后来越来越离谱,更大的反噬也接着降临,整个巫邪尽全族之力,也无法力挽狂澜,气数尽了便是尽了,烽烟陡起的天下,巫邪一族几乎在这场兵变里全族覆灭。”
“前朝不是因为最后一任君主太过昏聩才被灭的国么?”
“接二连三的天灾与人祸,君主的昏庸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说到底,还是气数该尽了。”说着他转过身来看着我:“而我们...便是那一场屠杀里逃脱出来的族人的后代。”
“...那巫彭呢?”
听到我这一问,他叹息一声“你道何如?本朝的开国皇帝仁德,声称要推行仁政来治民,听闻了巫彭一族从救人而救世的理念,感喟万分,从此他们一族便得到了提拔,而我们,即使是逃脱了,不问世事,也没能逃过最后那一场反噬,元气大伤。百年来根本没能有所作为。几百年前,巫彭一族因为一个天纵奇才的少年,救治了当时的大兆天子的恶疾,将他起死回生,天子大喜,赐姓蔚,给予了他们东南最肥沃的土地,允许他们封卫国自治。而我们...便隐姓埋名于莫愁谷,同庸民混居,不问世事,一直到数年前。”
我抬手喝了一口茶,便听得他继续道“巫邪一族再没落,也是有传承在的,数年前,族中出生了一个灵秀非常的姑娘,一出生便是本族既定的圣姑,她性情真率,天资聪慧,一顾而能倾人城...”他顿了顿,笑出声来回忆似的感喟“她那时真的是个很好的姑娘...”
我:......?
“只是太过执拗倔强,知晓得这些事后,一直气不下巫邪一族如今的落寞与无为...以圣姑之命,立誓要带族人崛起...还将自己..送上了一条不归路...”
“什么路?”
“她谋算许久,将自己伪装成琴女混入卫国王庭,想要迷惑当时的卫国世子,蔚瑱,可是...却没料到,她执念太深,竟从事事求不得,变成了爱而求不得,自己一陷于情,再难抽身。而那位卫国世子,却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
我脑中浮现出宁侯略显沧桑却依旧俊朗非常的脸,月泊同他很像,只是眼睛相差太多,宁侯的眼睛太深太难琢磨,悲喜皆不形于色。我突然怜悯起这位圣姑来。
“那后来呢...?”
“后来的事,成了她一生的痛与耻辱,她到而今也不能够释怀”深深叹了一口气:“而那一场莫愁湖的病疫,很难说不是...巫彭一族对我们的报复。”
......所以后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啊...叔叔不愿意讲,怕是真的难以启齿吧。“叔叔,你是不是...喜欢那位圣姑?”
他神色倏然一变,又松了一口气般的向我喟叹:“如今说起欢不欢喜这等事,已经没有什么所谓了,不论她做什么,她都是我们一族的荣耀与骄傲,是我们永远的仰望,我不过是想尽我的所能,保护她。”
我低头讪讪道:“我知晓了。”心中一紧,不忍再问,问世间情是何物,要人以身祭,以痛祭,以忍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