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罗婆婆一见如故,吃的很是香甜。待我们酒足饭饱后在发现,那位卢荀氏正低眉顺眼地缩在饭桌一角,悄声地和怀里的小娃娃做着游戏。细细打量,这位卢氏生的白白净净,很是清秀,看样子也就是二十六、七岁的样子,怀里的娃娃大概两、三岁的样子。
卢荀氏发现我们在打量她,赶忙正色坐好,陪着一脸小心,微微低下头。这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赶紧说:“瞧我,净顾着和婆婆喝酒聊天了,把你们母子给疏忽了。吃饱了吗?这些饭菜孩子能吃吗?”那卢荀氏赶忙站起身,施礼回答:“多谢小姐!已经吃过了,吃的很好。”
我微微一笑,看这卢荀氏进退有度、单听我和婆婆聊天就知道我是女扮男装,倒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村妇。心里对她又多出了几分好感,见她身旁的小娃娃眉清目秀,衣服虽补丁叠着补丁,倒也整齐干净,不让人讨厌。于是我点点头,去逗这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啊?几岁了?吃饱了吗?”
那小娃娃瞧瞧他娘,也鞠了一躬后稚声稚气地回答:“回小姐,我叫卢长青。今年四岁了。小姐的饭特别香,长青吃饱了。谢谢小姐!”
这样规整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看来这娃娃平时家教不错。看他爹那样子估计也教不出来,这卢荀氏的确不简单。不过这长青说自己4岁,我记得花蝶今年5岁,可比这长青高出一大头。“这孩子怎么长的这么小?已经4岁了吗?”一旁的罗婆婆快人快语,已经把我想的都问了出来。
卢荀氏拉过长青揉揉他的头,眼中含泪,答道:“回老夫人的话,这娃娃生来命苦。我怀着他时,已经家道中落,每日做工,他难免胎里就带着些不足。现在家里彻底败落了,每日吃饭都是问题,就让孩子受罪了,长的也就弱小了许多。”说着,眼泪止不住滴下来。一旁的小长青见母亲垂泪,伸出小手探到母亲腮边,擦掉眼泪,稚气的说:“娘不哭,长青吃饱了,再不喊饿了。”
看着眼前这对母子,我忍不住心中酸涩。一旁的罗婆婆义愤填膺的问:“那孩子他爹呢?就不晓得去某份差事吗?我看那卖身契上签的是他的名吧?怎么好端端的把你卖了!”
卢荀氏闻言,抽泣不止。我掏出手帕递给卢荀氏,轻声安慰:“婆婆也是心急才这样问你,你别哭坏了身子。我瞧你言谈举止,不像是普通妇人。可是有什么委屈?说出来,看看我们能不能帮的上忙。”
卢荀氏闻言又是屈身一礼,用手帕拭泪后坐下,叹了口气,说:“老夫人与小姐两位是我母子的大恩人,本来家丑不外扬,但既然恩人好言相慰,奴家也就直言了。奴家闺名荀青莲,家父是临县的秀才,娘家虽说不是大富大贵,却也不愁衣食。从小父亲就教我读书识礼。公爹卢公与家父乃一科秀才、有同窗之谊,所以奴家和相公本是指腹为婚。”
罗婆婆点点头,说道:“若是这样,你们两家应是书香世家,家境都该不错的才对,怎么落到这步田地?”
卢荀氏又是一阵长叹,说道:“正是如此,奴家十六岁由家父做主,嫁到了卢家。那时公婆都在世,相公也勤于读书,夫妻相敬如宾。可谁知不到一年后,公婆相继离世,相公他听信谗言,竟认为奴家是不祥之人,将我逐出了家门。”说着抽泣开。
罗婆婆仗义直言:“看那卢继祖也是读书人的模样,怎么这样不明理,信那些鬼神之言。后来呢?你索性回娘家不要再与他过日子了。”卢荀氏闻言哭的更甚,抽泣地说:“奴家的父亲说,好女不侍二夫。奴家这样不明不白地回家有辱门楣,就要将奴送回卢家,是母亲怜惜奴家,再三恳求父亲,才能让奴家住一阵子。”
天下竟然有这样迂腐的父亲!我听得一脑门怒火,再看罗婆婆,也是愤愤不平。就听卢荀氏接着说,“所幸当时郎中号脉,说奴家已经怀了身孕,父亲遣人通知卢家,他这才将奴家接回家中。不过等奴家回去才发现,相公已经纳了一房妾氏。”
我听的目瞪口呆。脱口问道:“你婆婆公公不是才去世吗,怎么这当儿子的热孝头上就纳妾?”
罗婆婆看了一眼我,冷哼一声:“只怕早就勾搭上了,这女人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卢荀氏点点头,说:“她是怀香阁的红姑娘,叫芍妍。相公为了给她赎身,将公婆留下的房产变卖了大半。一顶小轿将她接回来。”
“看不出来,这个卢继祖倒还是个情种。”我语带讽刺,“后来呢?难不成是她备受宠爱每天享福,你则成了下堂妻,顶着个大肚子伺候你相公和这个女人。”
卢荀氏咬咬唇,点点头。
“那家是怎么败的?”我追问。
卢荀氏悠然叹道,“是那芍妍,引着相公去了赌馆,说要把家产赢回来。我拦不住,就......”
我明白了,定是这卢继祖沉迷赌博,输了家产,然后只能卖了妻子还债。罗婆婆也是如此认为,我们对望了一眼,罗婆婆问:
“要卖也该卖那妾,那芍妍现在何处?”
卢荀氏闻言,目光一凛,说:“家产尽数变卖后她就失踪了。后来我无意间发现,她竟然跟了那赌场的大掌柜。”
“仙人跳!”罗婆婆微微冷笑,一脸了然,“如此卑劣的伎俩。该是这赌场早就盯上卢家的家产了,这叫芍妍的女人,不过是颗棋子罢了。”
卢荀氏闻言微微点头,红着眼睛说:“我想也是如此。我后来打听到,相公为芍妍赎身的房产也成了赌场的私产。”卢荀氏顿一顿又说,“若说卢继祖,他见色起意,心存不良,就是让他露宿街头也是咎由自取。我嫁了他也是命该如此。可我的长青,他本该从小读书识字,有个好前程,现在却落得如此,食不果腹......”说着,哭出声来。怀里的娃娃用手替母亲拭泪,也跟着哭了起来。
“砰”,罗婆婆一掌拍在桌上,勃然大怒:“这样设局行骗,当真觉得天下没人管了不成!卢荀氏不哭,老身给你做主!秋天丫头,咱们去抄了那赌场,揭了这骗局!”说着,已经走向门外。这位罗婆婆,当真是“说风就是雨”的主儿,想想这样的骗局确实让人愤慨,我赶紧站起身唤人告诉李掌柜一声“备车”,忙扶着抱着孩子的卢荀氏追上。
一路上卢荀氏引路,不多会儿我们的马车就绕到一条数丈宽的大路上。一座青砖白楼坐北朝南,大门前站着几名大手似的壮汉,金色门帘被掀起一角,可以看到有不少人进进出出。门两边一副对联“来东西南北客,发春夏秋冬财”,横批也是门牌,上书“博采众长”。我心中暗想,这赌场倒是不俗、这样的提法倒也有几分趣味。
罗婆婆一马当先的跳下车,我跟着迈下车。卢荀氏抱着孩子,有些踟蹰,走到罗婆婆和我的身边,微声道:“就是这里。”罗婆婆闻言点点头,对着门口的壮汉喊道:“喂,叫你家大掌柜出来见我。”
门口的壮汉上下打量了我们几眼,挥挥手,说:“你们从哪里来的?我家掌柜也是你说剑就能见到的!要是想玩几手就里面请,要是捣乱,哼!”说着扭扭拳,一副看你欠揍的模样。
罗婆婆呵呵一声冷笑,忽然一挥手。只见那壮汉神情一变,再看他的帽子已经被一枚铜钱钉在墙上。罗婆婆呵呵一笑,道:“现在知道我们是哪里来的了吧?叫你们掌柜出来,还有那个芍妍,一并给老身滚出来!”
听到罗婆婆的话,壮汉脸色发暗,给一旁的几个伙计使了个眼色,七八个人“呼”地围上来。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罗婆婆一伸胳膊把我和卢荀氏拦在身后,说:“秋天丫头,你一旁看着,婆婆今天教你几招功夫。”说着,已经和围上来的人打在一起。
卢荀氏身上发颤,一脸悔色。怀中的小娃娃长青虽吓的脸色发白,却强撑着镇定地抿着嘴唇,一双手在慌乱中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掐的我一阵生疼。听到我一声轻呼,小娃娃才发现自己抓错了人,大大的眼睛瞬时蒙上一层水汽,一副“闯祸了”的表情,眼看要哭出来。我赶忙忍痛微笑地摇摇头,用口型说了句:“没关系”。小娃娃楞了一下,破涕为笑,然后羞涩地低下头。
话说我和小娃娃长青的互动才刚刚完成,罗婆婆已经利索地完成第一轮攻击,两三个壮汉倒在地上,其他的将罗婆婆围在中央。原来这些看场子的大汉有几个颇有些功夫在身,而罗婆婆毕竟年岁大了,气息有些喘,一头银发略有些乱。
我见事情如此,便轻轻嗓子,把卢荀氏和小娃娃护在身后。踱步到罗婆婆旁,说:“罗婆婆,您稍微歇歇吧,下面的交给秋天好了。”边说着,边走到为首的那位壮汉旁,抬抬手,说“还是请你家掌柜出来为好。”
我话还没说完,已经有一伙人从门内出来。为首的是一个黄袍中年人,一脸的精明。他的旁边是个一身粉衣的女人,身姿苗条、面容姣好。壮汉回头看到黄衫男子,忙上前行礼,附耳低语。黄衫男子身后的随从则上前扶起地上的打手,几人忙清空围观的行人。“看什么看,快走!”“有什么好看的,找死啊!”
“那黄衫男子就是大掌柜,粉衣女子是芍妍。”卢荀氏悄悄在我身后说,“他们出手狠毒,小姐千万小心。房产不要也罢,小姐千万小心!”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样的场景哪里容得我退缩。我装模作样地拿出扇子,一边想怎么和那黄衫掌柜套词拖延时间,一边想李掌柜的人什么时候到。
那黄衫掌柜貌似已经听完了壮汉的汇报,仔细打量了罗婆婆,又上下仔细瞧了我几眼,神情有些怪异。
“这位是掌柜的吗?”我硬着头皮发言。那位黄衫男子很配合的点点头,说道:“正是,在下常赢。”
“常掌柜,可认识她?”我指指身后的卢荀氏。常掌柜瞅了瞅,一副思考的样子,倒是他旁边的芍妍一眼认出了卢荀氏,在常掌柜耳边说了几句。常掌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点点头,说:“莫不是卢荀氏?”
我点点头,接着问:“她家的家产可是常掌柜和这位美女的手笔?”我拿眼睛看了看一旁妖娆婀娜的芍妍,她冲着我一个媚笑,颇有些勾引的意味。常掌柜愣了下,点点头。这位掌柜出奇地配合让我惊讶,自信心也瞬间膨胀,莫非我有不怒自威的气质吗?!看把这掌柜唬的。想着,我清清嗓子,说道:“那就麻烦常掌柜把卢家家产全部奉还吧!”
常掌柜听了,又是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道:“好!”说着给冲动上前的打手们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我晕!这是什么节奏?居然如此顺利!这就是恶霸的作风吗?常掌柜这样好说话也太对不起恶霸的头衔了。我偷眼看一旁的罗婆婆,她也是一脸不明就里,表情错愕。
我还没缓过神,就听到那位常掌柜恭敬地问:“回七当家,房产凭证已经交到总铺,一时也拿不回来。您看是小的是现在遣人去取呢?还是把房产兑换成银票先给您?若是遣人去取,怕还得烦当家的用下印。”
七当家?用印?我晕了。在凤阳郡,人们都尊称我一声“夏爷”。知道我是七当家的只有北龙岭的人。难道这赌场也是北龙岭的产业?我是恶势力?!
看着一脸恭敬地常赢掌柜,我瞬间石化。同样目瞪口呆的还有一旁的卢荀氏,这算是告状告到地了。只有罗婆婆,一脸成功地表情、欣喜地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秋天丫头,你这一张嘴比婆婆打半天还厉害!”听这话,我只得苦笑。
事情最终解决地无比顺利,常赢之前来客盈门见过我,不过是混在一堆管事中我没在意。拜我这个七当家出马,不仅卢家的房产都要回来了,还附带了大笔的精神损失费。看着卢荀氏欲言又止的神色,我猜她是怕卢继祖把这些家产再败光了。于是我大笔一挥,把房产都改成了“卢长青”的名字,反正没有他们母子,这房产根本回不来。顺带我还严令北龙岭旗下的各赌场都不许卢继祖再进,赌场里见他一次打一次。
卢荀氏想了想,最后求我帮她把家产还一半给卢继祖,前提是卢给她一纸休书。卢荀氏说她的后半辈子不打算再受卢继祖折磨、但被休之人也不能回娘家辱没门楣。她要守着长青过,教育儿子长大成人。
听到她的请求,我愕然。没想到卢荀氏一个温婉顺从的女子也有如此决绝的时候。看着她坚持的模样,我答应了。
一个为了赌博都能把妻儿卖了的人,我实在不想和卢继祖多打交道,叫苏全去办了此事。苏全回来说,卢继祖听到可以拿回一半家产,想都没多想就写下了休书。罗婆婆在一旁听说,骂了一句:“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倒是卢荀氏,捧着休书哭出声来,神情凄婉。据说后来卢继祖变卖了房产、带着钱离开了凤阳郡。
是夜,我派人送卢荀氏和长青回他们的房子,李掌柜顺带还指派了几名小厮和长随跟着他们,照料房产和土地。卢荀氏看我的眼光很复杂。我能理解,毕竟是我属下的赌场害得她过了好多年悲苦的日子,还落得被休的名声。可她终究还是被我所救,和儿子有了栖身之所、衣食无忧。
临走,卢荀氏拉着长青给罗婆婆扣头,千恩万谢。到了我面前,我伸手扶她,她却错后一步避开了,犹豫一下终说了一句:“长青给小姐磕头!”然后施礼走开了。倒是长青,临走偷偷瞧了我好几眼,挥着小手和我告别。
罗婆婆看出了我的尴尬,笑嚷着叫伙计把酒菜摆在了临窗小桌上,还让烫几壶酒,说是要与我再喝几杯。一阵觥筹交错,我已有了醉意,罗婆婆伸手摸着我的头,她的手温暖地像妈妈的手。看我还纠结于卢荀氏的事儿,罗婆婆柔声说:“秋天丫头,一个巴掌拍不响。赌场行骗固然有错,可那卢继祖也不是什么干净的人,否则就不会沾染这些事儿。况且那‘仙人跳’一事儿并非你所指使,有什么好纠结的。”
我听到笑了,说:“婆婆,话虽如此。可是我想那卢荀氏这些年受的罪、看长青瘦弱的模样,我心里就不好受。”我端起酒一口饮尽,“我本来想和您去行侠仗义的,没想到自己却成为了宵小之辈。”
罗婆婆闻言大笑,说:“侠义?傻丫头,这世间哪有什么侠义。侠义不过人仗着势、顺着心做些事情罢了。婆婆若没认识你,今天已经和赌场那几个壮汉打架累死了。人都死了,何来侠义?!”罗婆婆爽声大笑,接着说,“况且你的侠义又不是他的侠义。就好比这鱼吧,我们吃起来是佳肴,可对它来说确是灭顶,倘若它游走了不被抓到,我们又少了一口很是遗憾。你说,这世事可有个统一的标准来判定吗?”
罗婆婆一通话说完,自顾自地饮酒。我却陷入思考,其实今天真的有种冲动、想将凤阳郡北龙岭属下所有的赌场妓院都关掉。我知道我可以这么做,楚恪也不会怪我。不过,我关掉了,赌徒和嫖客就会消失了么?我这么做,北龙岭的收入就要受影响,搞不好会有其它的势力渗透进凤阳郡。没钱没地盘,我拿什么帮楚恪争天下!这是我穿越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痛苦的思考,我到底要什么呢?
“秋天丫头,怎么自己喝开了?还犯愁呢?满腹心事的样子。”一旁的罗婆婆见我半天不说话只独自灌酒,伸过酒杯碰了一下我的杯,“傻丫头,婆婆虽不知你怎么成了雄霸一方的势力人物,却知道你本性不坏,所以才劝解你。人这一辈子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还是那句话,仗着势、顺着心、做痛快事,这就是侠义。”
伴随着话语,婆婆的酒杯举到我面前,我嘿嘿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婆婆说的对,仗着势、顺着心、做痛快事情。既然已经许了楚恪,要陪他争这天下,就做下去,不能辜负这嘉年韶华。
罗婆婆看看我,也端杯一饮而尽。犹豫了半晌问道:“秋天丫头,你可许了人家?婆婆有个孙子......”
“啊?”我迷迷糊糊只看见婆婆的嘴唇在动,耳边却听不清她说什么。好吧,我的酒量又到位了。我端起杯,最后和婆婆说了一句话:“罗婆婆,我好像喝多了。晚安!”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