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准备返程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烛黎要比黍与想象中的更加难以理解。如果只是要求处理掉尸骸倒也不觉得奇怪——但是在做完工作之后,烛黎又一定要他们去找了些艾草来置于寺庙门前。
然后没有作出任何解释。
黍与自小时起就或多或少接触到过妖怪。很多年过去了,他对这种生物的第一印象却仍然没有多大的改变。
他不怎样喜欢这类“生物”。说不清为什么,大概是觉得妖怪们的言行举止常常会与他们外表上的年龄存在着差异,让他很不习惯吧。
从南郊到烛黎口中的“暂居地点”,整个行程中她再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时而有心思似的思考着什么,偶尔也会像一个刚刚到达陌生城市的孩子,好奇地盯着车窗外的风景,显得小有兴趣。
烛黎拒绝了直接回分部的建议,反而邀请黍与去她的暂居地,“喝茶,顺便共进午餐。”——这是一座坐落于城南以西、成片的高级住宅区当中的小别墅。
烛黎在前往银栀城之前,考虑到将会在此地停留较长的一段时间,于是提前派人到银栀城南租了一间可供居住屋子。
在这里乘公交车就可以到城中心去。
“要加糖吗?”
黍与听到烛黎从茶几上端起瓷杯时发出的一声清响,然后才回过神来。见她一边将瓷杯子往嘴边送,一边向他问道。
随即,一只枯瘦的手托了一小盏方糖凑到他的面前。
“红袍人。”黍与看到那人的第一眼,脑海里就出现了这样的词语。
这人身穿一件红黑色的布袍衣,从头到脚一直拖到地上,把人裹了个严实。从那人满脸的皱纹上来看,少说他也有五十多岁。
黍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他从进门开始就有留意到这位“红袍人”像个老佣人一样,慢吞吞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收拾收拾屋中的摆设。黍与从他手中的玻璃盏子里拾起一块放糖。红袍人收回盏子,缓慢地向厨房走去。
“这位是?”黍与说。
“你不用管他。”烛黎回答道,作出一副没有红袍人存在的样子,小嘬了口红茶,“他是我在附近找到的亡灵,生前在这一带丢失了重要之物。目前留在这里打杂。”
亡灵?
黍与表面上没有作出什么反应,却在心里生得一股寒气。传闻中的鬼魂之类向来是不吉利的东西,原本以为并不存在,没想到如今竟亲眼见到了。
他曾不止第一次听说烛黎拥有“沟通阴阳”的能力。怎的一想也觉得有几分恐怖。却又由于这种特殊能力,黍与的老板——沐先生对她尤其重视。
但是,世界上只有一种妖族拥有这样的能力——而且它们早在千年以前就完全灭亡了。难道……
“又或者,哪天他自己突然想明白了也说不定,对吧?”烛黎将瓷杯朝厨房的方向举起,对那红袍人的背影笑了笑。
红袍人转过身来望了一眼,想说什么似的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烛黎收回她的杯子,将话题转移到了黍与身上:“对了,既然我们是合作关系,不如来了解一下你的情况吧?”
“我的……情况?”
黍与先是一愣。自己在组织工作的时间并不长,一直只负责计划周边的任务,况且职务也不高。在整个组织中,恐怕也没有多少人了解他——可不像烛黎。
这次合作对黍与来说算得上一个难得的机会。
“对。你的情况。”烛黎又复述了一遍,“我看过你的简历,但是我不想只了解到这些。”
黍与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没有理解到烛黎的意思。简历上的信息可以说是很完整了,如果她不是想了解到简历上的东西……难道是像平时交朋友一样,分享自己的经历之类的吗?
他不知道到底应该如何回答。
烛黎等待了一会儿,见黍与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笑了:
“也罢。总之相处久了我们也会更加了解对方的,还请多多指教。”
烛黎明明长了一张十三、四岁的小孩子面孔,却洋溢着成熟善交的气息,没有半点稚气。
红袍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再一次站到了黍与的后面。他手里拿着份资料,正要递给黍与。
“那么现在谈谈正事——关于下一步计划。”烛黎招了招手,打发那红袍人离开客厅,“这份资料是我从本部找来的。下一步行动的变数很多,目前还无从下手。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这份资料上所记录的人物将是计划进行的关键点,或许我们应该先找到他——不过我的意思可不是要劫持这个人。”
黍与简单地浏览了资料,有的分栏写得异常简略,个别甚至于连一个字也没有。照片是复制到纸张上的。
资料的主人有女人一般的长相,尤其那眼神显得格外细腻——如果他没有看到“性别”这一栏,估计会一直以为这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他深深地抽了一口气。
“你确定他还活着?”
年龄的后面,竟然是两个大字:未知。
“当然还活着。”烛黎咧嘴笑了,随即又收敛了笑容。
“只是……和这份资料所述的不太一样……恐怕只能够作为参考。”她补充道。
至少找到人不会太难。
照片还可以使用的。
*
最讨厌的事莫过于找东西了。
书房的隔室被单独隐藏得很好,记忆中亦不常被打开。除了偶尔必要的时候会用到之外,书房里不会存在这样的第二个空间。
隔室中收集了很多蒂亚留下来的东西:书籍、笔录、卷轴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玩意……等等。蒂亚将这些积攒了许多年、多到数不清的收藏全部放在隔室里,所以,隔室自然是宽敞到了一种地步的——于是导致没有人乐意去定期打扫它。况且空间阁里没有雇佣保洁人员,不用想也知道……总之常年铺满灰尘,没有谁愿意花去大量的时间,特地地去隔室打扫卫生。
那么钥匙的失踪就有了充分的理由。
诺夕上一次见过这把可怜的钥匙时是在大半年以前了。这无疑是一段久远的回忆。她分明记得钥匙是放在抽屉里的。
当她拉开抽屉的那一刻却意外地发现自己记错了。
“咦……等等,我找一找钥匙。”诺夕将抽屉缓缓推回,不好意思地对凌笑了笑。
虽然记错了放钥匙的地方,但至少还可以肯定钥匙在书房里。说不定在其它地方呢?她决定把一切有可能的地方挨个挨个地找:柜子里,书架上,纸箱,安染的言情小说堆的下方,笔筒中……
凌站在书桌旁边耐心等待着,打量了一会儿书房的内部环境和陈设物品——没有多大的变化,很多东西都还放在原位置上——很快地失去了兴趣。
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了书桌上的一张照片上。
这是一张几年前的合影照。照片不大,左下角残留了一块被水浸湿过的痕迹。照片由一只原木制的相框框起来。
凌在第一眼就认出了位于右方第二个的诺夕。照片上的诺夕明显地透露出一股小姑娘气,挽着安染的手臂向镜头笑着:安染的身体向右倾斜,没有被挽着的那只手上还握着吃了一半的糖葫芦。有两个和她们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其中一个是南枫澈,抱着他那只叫白纳德的白兽。另一个男孩个子较矮,他不认识。
还有一个人……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和照片上的孩子们站在一起。男人面带微笑,神态和善。生得极好的长相,干净整洁的短发,戴有一副半框眼镜。眼睛却是蓝色的——应该是个混血。
正当年轻的男人竟意外地显得苍白,就连头发的颜色也几近白色了。
“这个人很特别,不是吗?”诺夕在检查两个书橱之间的缝隙的时候,见凌正看着照片,忍不住开口道,“他是我所认得的最特别的一个人了。”
凌的手里还拿着照片,并不急着将它放回原位。他抬起头来望着站在梯子上的诺夕,笑道“确实特别。”他说,“看来你们关系不错?“
“唔……我们是朋友。”诺夕一边回答,一边把卡在间隙中间的小盒子往外刨,“他的母亲是外国人。你应该看出来了吧?他是个混血。
“他说他名叫百川,但是……这也许并非他的真实名字。”诺夕说,“关于他的过去,我们所了解到的少之又少。有时候觉得这人挺神秘的,不过他的确值得去信任……”
凌没有发言,只是默默地倾听。诺夕的描述变得稀里糊涂的,仿佛是在谈论一个几乎被忘却的人物。她认得这个人,本来是了解的,却莫名其妙的发觉自己原来并不熟悉?
真是一种奇怪的感受。诺夕皱了皱眉头,取出了那只被卡住的盒子。
“……在两年前,他逝世了。”诺夕说。
照片被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抱歉……”凌将声音压得很轻很轻,“是因为什么疾病吗?”
照片上的人脸色苍白,看上去弱不经风。虽然不明显,却还是带着一丝病态的。
诺夕却摇了摇头:“不是的。”
片刻沉寂之后,诺夕从那只盒子里找到了钥匙。
锁孔藏在书橱的后面——打开隔室的过程如同解开机关一样麻烦。钥匙在锁孔中带动齿轮,随后在书房的东南角会落下一块墙砖。墙砖后面则有一只把手,如果没有钥匙,机关就无法与之链接——随后是西南角,东南角。
诺夕拉动了最后一道机关。只听“哐啷”一声重响,左侧成排的书橱中间就陷下去了一块,并向后退去。直到留出一道入口来。
由于运动得不平缓,书橱上的书劈头盖脸地落下,哗啦啦堆了一地。这些书重重地摔到地上,惊起隔室内沉眠已久的灰尘,一瞬间将视觉范围内蒙上了一层灰色。
诺夕一个劲地用手驱赶扑鼻的灰尘。难以想象,这是有多长时间无人打扫了。比起上一次开启它时,这里的灰尘又汹涌了不少。
待灰尘散去,才得以靠近隔室。
看来下次要记得先把书橱上的书清理到一边去。诺夕站在隔室门口,一脸沉闷地盯了一眼堆积在地上、原本还崭新现在却变成了灰色调的书籍。
隔室的内部相当宽敞,甚至于将它比作藏书馆也不过分。隔室的中心位置留出了一个从一楼地板延伸到三楼天花板的圆柱形空间,周围是呈螺旋型的阶梯。每层楼的书架呈四散状紧密地排布,连墙边也镶上木质格板,用于存放卷轴之类。
每隔一段距离就设有一盏烛灯——过去会在夜间使用,现在却也因为过于陈旧而不能够发挥作用了。至于白天的采光则由天花板上的一台巨型仪器来完成。仪器的主体是一只悬挂在半空的玻璃球体,阳光从四周镂空状的窗户进入,通过玻璃球体和围绕在它周围,向各个角度倾斜的镜面,折射到空间中每一个角落。
虽说隔室里常年灰蒙蒙的,但是每一次进入这里总能令人震撼不已。
诺夕对这里收藏的东西都不太了解,也很少有她能够用到的物品。她只知道蒂亚为了建造它一定是花费了不少心思的。
“喏,钥匙给你。”
诺夕向凌递出她手中的钥匙,很轻松地说道。
凌仿佛在一瞬间觉得诺夕的行为有些奇怪,他犹豫了半秒,接过了她手里的钥匙。
书房门口的空瓶子突然被撞倒了,传来“哐啷”一声响。诺夕和凌同时回头看去。
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站在门边,正弯腰去拾被他不小心踢倒的瓶子。他一抬头就和诺夕的眼神对上了,小男孩的眼睑微微抬起,有些害怕的样子。
男孩扶正了瓶子之后直起身子,腼腆地向外挪了几步,低着头说了句什么。他的声音太小,诺夕无法听清他说了什么。从他的表现看来,应该是在表达歉意。
诺夕正想招呼这个孩子,楼道上又紧接着传来安染急促的脚步声。
“小苏彦!”
男孩听到安染叫他的名字,迅速朝楼道的方向望去。一双手臂伸了过来,将他抱起来。
安染咧咧嘴,顺便扫了眼还没弄清楚情况的诺夕。“好啦好啦,”她一边对怀里的小孩说,一边带其离开二楼,“小苏彦不要乱跑噢,姐姐给你做蛋糕……”
……
“这个小孩是……?”
“不知道。”诺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