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暗思:“这人也非全心忠君护主,不过是爱惜自家门户。”然他听到平阳公主名号,心头不免悸动:“想当年,满长安的贵家子弟莫不为之倾心,究竟是何等惊世的容貌!”仰慕之情未消,转念想道:”申培公命在旦夕,我岂可贪恋美色,而误了正事。”于是正色道:“解人危厄,在急不在缓。公主聪慧过人,自能明辨是非,何须小臣多嘴。侯爷若有难处,小臣不敢强求。”
曹寿面露不快,但霎息即逝,拱手道:“先生大仁,小侯敬佩。”睨眼向卫青道:“好好服侍先生,不可有半点怠慢。”卫青躬身应道:“是。”曹寿吩咐已毕,向东方朔揖别,转马离去。
卫青仍伫守原地,直待平阳侯的身影在风雪中隐去。东方朔打趣道:“卫青兄弟莫非在‘望夫归’也?”卫青挠了挠头,道:“先生说的话好妙,我听不懂。”
东方朔笑道:“咱们边走边说。”卫青“欸”了一声,顺手抓起驴绳,道:“先生要去哪里?”东方朔道:“我要出城办事,你不用跟我,回家歇息吧。”卫青愣愣地道:“先生,这,这可不成。侯爷吩咐我伺候先生,我怎可私自回家?”东方朔看着他,笑道:“瞧你这张脸,都肿成什么模样。这几日没少挨冻吧。”卫青摸着脸颊,想起连夜来卧草而息的情景,心中颇感酸楚。东方朔续道:“你的身子骨不是铁打的,可要好生休养。”卫青大受感动,哽咽道:“先生。”东方朔微微一笑,拉起驴绳,便要前行。
卫青忽然一个箭步抢上前,一手抱住驴脖子,道:“先生的好意,我心里记着。但请先生恕我不能从命。”东方朔道:“卫青兄弟,你又何苦呢?”卫青昂首应道:“记得先生教导我,男儿立于世间,重在‘意气’二字。先生要办卖命的事情,我怎么能一个人逃走?”他方才有大半段话语没听明白,但“保我性命”这四字却听得真切。卫青续道:“如果先生不嫌我本事低微,求先生带我一起去。”东方朔见他神情真挚,心里腾起一股暖流,哈哈笑道:“我平生自诩为一狂生,所交之友合该亦是痴狂之人。好,好。卫青兄弟,就让你我两个狂徒,去趟一趟这滩浑水。”卫青未解其话意,但见东方朔答应,心里委实欢喜,重重地点头,又问道:“先生往哪里出城?”东方朔道:“从清明门出城,往函谷道走。”
说话之间,一人一驴行上大道,道上已积起一层厚厚的雪面,踩将上去,平生一抹寒气直透脚心。而城内风雪依旧凝重,街上人迹寥寥,全无平素繁华的景象。东方朔喟然而发:“这北阙附近,皆是王公贵族的府宅。如今看来,当是唯恐祸及己身,闭紧了门户。唉,当权者如此,大汉朝何能兴盛!”感念之下,不觉一叹。
卫青呼出白气道:“先生是不是嫌慢了?”东方朔这才想道:“糟糕,依此行程,怕是要迟。”抚摸驴头道:“驴儿、驴儿,还需劳烦你了。”老驴长嘶一声,疲软无力。
卫青挺起胸膛道:“先生放心,我跑得比马还快。”东方朔微感错愕,只听他拍着驴脖子道:“驴儿、驴儿,跟紧我。”转朝东方朔问道:“先生可坐稳了?”东方朔含糊应了一声,身体蓦地向后一仰,险些栽倒下去。只见卫青发足疾奔,当真健步如飞,胯下老驴经他拽动,行速快逾奔马。东方朔在驴上昏昏欲呕,心里暗暗叫苦。驰了一阵,卫青突然拽住驴头,东方朔身体打晃,几乎摔下马去。他摸摸脑袋,抬眼向前打望,雪地上似有人卧倒。卫青愁眉苦脸地道:“我好像撞倒人了。”原来适才卫青跑得太快,又恰逢拐角处,一时应变不及,和一行人撞个满怀,那人当即跌倒在地。东方朔道:“快去看看。”
卫青拉着驴儿,慢慢走近,只见那人穿着女子的衣裳,犹卧地不起,身下隐约传来婴儿的哭啼声。卫青心里暗呼“糟糕”,连忙蹲下身子,关切道:“姑娘没事吧?”那个女子扬起半边脸,目光在二人面上扫过,怯生生地道:“没事。”她这才勉力从雪地上爬起,轻轻地拍了拍怀里的婴儿。东方朔见那女子虽穿着粗褐麻衣,却难掩风姿绰约,其眉目如画,不似寻常妇人。东方朔寻思:“此女颇像乔装打扮,不知其中有何缘由。卫青兄弟撞倒她,若依寻常妇人的臂力,岂还能将婴儿抱住?她既有武功底子,又为何佯装受伤?”但因只是萍水相逢,此刻他又身负重任,便也不多问。
卫青向那妇人道:“你可有伤着?刚刚是我跑得太急,我给您赔礼了。”说着便欲磕头,美妇人拦住他道:“我无事。你不必如此。”卫青见她面善,言语和气,心里大增好感。美妇人微微一笑,抱着孩子,起身离去。卫青见其笑容,恍惚似曾相识,一时呆立。待他回过神来,美妇人已走远了。东方朔亦收回目光,道:“所幸无事。在城中,还是慢些走。”卫青应了一声,拽驴慢行,不再奔跑。
折腾了这许久,已临近巳时。天边乌云不散,白雪皑皑,透不出尺许日光。一人一驴行至东西大道,在驰道上飞奔疾行,由左大门出了清明门,行不久时便到灞桥。只见灞桥两岸,筑堤五里,沿着河岸栽柳万株。此际白雪纷纷,仿佛垂挂在柳枝上,朦朦胧胧,好似柳絮漫天飞舞。壮观之象,丝毫不逊春时美景。
越往东行,两侧绝壁陡起,峰岩林立,地貌森然。空谷幽深,谷底道路蜿蜒相通,崎岖狭窄。人行其道,如入函中。饶是卫青技高人胆大,步履之间,也渐次放缓。东方朔这才略好受些,只是脑袋仍旧昏沉。二人转过一处坳口,卫青忽而勒住驴绳,驴儿猛上扬前蹄,将东方朔掀下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