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纵驴紧追其后,二人一前一后,行至司马门。一列甲兵横戟上前,截断二人去路。韩嫣从怀中掏出令牌,道:“我有要事去办。”东方朔骑驴凑近,低语道:“他们不是平日的守卫。”韩嫣狐疑地瞧了瞧他,向前呼叱道:“还不让道?”
话音未落,众甲兵已向两旁闪开,一位锦袍将军越众踱出,冷笑道:“韩嫣,你好大的威风!”韩嫣定睛一看,来者须发夹白,身材修长,原来是南宫侯张生。东方朔亦感心惊,暗思:“短短数个时辰,未央宫中全换成太皇太后的人了!果真是好手段!相较之下,陛下还是差了许多。”
张生手按佩剑道:“韩嫣,本侯爷奉太皇太后懿旨,领南军卫士宿卫宫门,任何人都不准私自出入!”
韩嫣知南宫侯累世勋贵,远非窦虎此等窦氏疏属可比,气焰顿时消去大半,讷讷道:“侯爷,我,我奉了陛下之令,要回家祭祖。还望侯爷宽容。”
张生冷冷道:“韩嫣,本侯爷劝你还是安安分分的好!本侯爷还是那句话,没有太皇太后懿旨,任何人都不得私自出入!”
韩嫣心里急了起来,寻思道:“圣上将此重任交予我,正是我立功的时候。若是在此受遏,误了圣上的大事,它日岂还能再信任我!”他暗暗打定主意,面上露出杀气,一手已搭在剑柄上。
东方朔瞧在眼里,大吃一惊:“这韩嫣莫要做什么蠢事?”他纵驴横拦,挡在韩嫣前头,笑道:“侯爷,小臣有一事请教。”
张生眼见韩嫣就要动手,心里暗自欢喜,这时却被东方朔阻止,面色不悦道:“你是什么人?”
东方朔拱手道:“小臣齐地东方朔,现供职侍郎。”
张生怒斥道:“小小侍郎,何敢多言!”
东方朔也不着恼,仍是和和气气地道:“小臣其它别的不多,倒是胆气还是有些。侯爷且看一样东西,再发怒也不迟。”
张生压着怒气,冷冷道:“什么东西?”只见东方朔从袖口里掏出一块金牌,朝向他道:“太皇太后曾告诉小臣,有了这面金牌,没人会为难小臣。侯爷说是也不是?”张生定眼一看,那面金牌雕刻精妙,上方嵌着“清虚为治”四个漆红大字。张生如遭雷轰:“这,这个,莫非是太皇太后赐予道家尊主的金牌!怎会到了他的手里?”张生认出这面金牌,登时脸色煞白,半响说不出话。
东方朔道:“侯爷,我们可以走了吗?”
张生虎目一瞪,松开手掌道:“你可以走,韩嫣不能走!”
韩嫣面色发寒,东方朔摇头道:“不成不成!小臣此番出宫,正是要去韩府祭拜老侯爷。没了韩大人怎成?”
张生惊怒交加,道:“你和韩府能有什么交情?”
东方朔道:“侯爷有所不知,小臣祖上是韩家的食客。家父在时,时刻嘱咐小臣,他日遇上韩家后人,当以主人之礼相待。望侯爷宽容。”
张生听他说得极有道理,一时之间心慌了起来。韩嫣喜不自禁,也不管如何,催促道:“侯爷,莫要误了时辰。”张生思前想后,只得把手一摆,四列甲士让出道来。韩嫣大喜过望,昂首挺胸,犹如凯旋的将军般,按辔徐行,言不尽的得意之色。
这时一个副将疾奔过来,向张生禀报道:“将军,有人要入宫。”张生心头窝火,怒斥道:“什么人?”副将连忙应道:“是,是平阳侯。”
张生一愣,转身往城门口走去。韩嫣勒住缰绳,胯下骏马越发慢行,跟在张生身后。他遥遥望去,果见平阳侯曹寿肥大的身躯坐在马上,身前有一个瘦弱的黄脸少年牵着缰绳,立在司马门门口。
曹寿也翻身下马,迎上前来,呼道:“贤兄。”张生虚应一声,淡淡道:“曹老弟来此为甚?太皇太后刚刚下令,未央宫不准私自出入。”
曹寿瞥见韩嫣驾马而过,心里已有计较,拱手道:“无妨无妨,公主不过是差我觐拜圣上。既是如此,我也便告辞。”
牵马的少年望见骑驴的东方朔,蜡黄色的脸庞上浮现一缕惊讶。东方朔勒住骏马,微笑道:“看来小兄弟还记得鄙人。若我也记得不差,你可叫做卫青?”
卫青张口便道:“先生不是弃官去了吗?”
东方朔俯身低语道:“这般私密话,就不要当众说啦!鄙人还要在皇宫里混碗饭吃呢!”他见曹寿走来,向卫青微微一笑,拍驴离去。
曹寿皱起眉头,问道:“青奴,你认识他?”卫青轻轻点头,却不敢乱讲话,只得抿紧嘴巴。曹寿看了他一眼,翻身上马,道:“走,回府。”
主仆二人行出半里路,曹寿见四下无人,低声道:“追上他们。”卫青拽住缰绳,拉起骏马,拔足疾跑。一人一马,奔跑飞快,行至北阙,远远瞧见二人身影,正在阙下等候。韩嫣也瞧见曹寿,连忙拍马迎上,道:“侯爷,你怎么来了?”
曹寿瞥了一眼东方朔,无暇多想,应道:“早些时候,有府兵在四处追拿申培公。公主料定朝廷出了变故,故差我上宫里打探。韩嫣,陛下那边情况如何?”
韩嫣急道:“陛下现被窦虎那厮软禁,说是奉了太皇太后的懿旨,要陛下到长乐宫问话。陛下吩咐我,即刻上馆陶公主府,招她一同进宫。”这话他都是听桑弘羊吩咐,说来也头头是道。韩嫣续道:“侯爷也叫公主一道去吧!”
平阳侯面露难色,暗自思量:“方今形势未明,太皇太后圣意难测。若贸然行事,毁及祖宗基业,来日泉下,有何面目去见先祖!”只是这般想法,他断不敢向韩嫣透露半分。
东方朔却瞧得明明白白,大叫道:“不可不可!”韩嫣不悦道:“有何不可?”东方朔面朝曹寿道:“有两点不可。一来,二圣最多政见不和,圣上若能以孝为先,稍作退让,二圣骨肉至亲,岂忍相害,此谓势不迫也。二来,馆陶公主孀居已久,小侯爷年纪尚轻,与诸侯往来甚少;平阳公主和侯爷却大不相同,侯爷乃开国功勋之后,在朝堂中影响殊大。若馆陶公主出面相助,太皇太后至多认为,皇上还需倚仗一帮妇人;若平阳公主也出面,在太皇太后看来,皇上已初成羽翼。事情反而糟糕!依小臣之见,公主万万不可入宫。”
平阳侯心头震动,暗思:“我倒未想到这一层。”却也深然其意,不觉点头。韩嫣勃然发怒道:“你敢说皇上倚仗女人?你好大的胆子!”他抽出宝剑,指着东方朔道:“东方朔,你不会是太皇太后的人吧?我且问你,你刚才掏出什么东西?南宫侯怎生听你的话?”方才他被东方朔拦在身后,是以并未瞧见那块金牌。
曹寿一愣,心中亦甚觉奇怪:“南宫侯向来狂傲,除了太皇太后,便是当朝丞相,也不放在眼里。他既阻我入宫,怎肯放韩嫣出宫?原来是此人相助。他却有何本领?”东方朔面色依旧柔和,道:“小臣福薄命浅,未见过太皇太后。南宫侯看小臣面善,卖小臣几分薄面而已。韩大人未免多心了。”
韩嫣斥道:“胡说八道!你当我手中的剑不利吗?小心我砍掉你的脑袋,拿去喂狗。”东方朔微微一笑,向前伸长脖子。
韩嫣为之气结,发出一声“你”字,手中的宝剑却不敢真个斩去。曹寿暗思:“此人思虑非凡,实乃当世高人。观其言语,分明是为圣上着想。”他急忙劝阻道:“韩嫣,需以陛下圣意为重。”
韩嫣收回宝剑,哼了一声,道:“东方朔,今天我且先放过你!”转头向曹寿道:“侯爷,我先去了。”曹寿应道:“我也回去与公主商议。”说完拱手作别,目送韩嫣离去。
东方朔摇头苦笑,说道:“侯爷深明大义,小臣也不必多费唇舌。小臣却有一事相问,不知申培公现况如何?”曹寿道:“我来未央宫时,正遇一队兵马出城而去,其中似乎还有天道宗的人。”东方朔手捋短须,道:“小臣可否向侯爷借一人?”
曹寿道:“何人?”东方朔瞟了卫青一眼,道:“卫青兄弟。”卫青这才抬起头,茫然看着东方朔。曹寿讶道:“你要青奴做什么?”
东方朔道:“申培公年老体衰,不堪折腾。鄙人先前曾受申培公教诲,不敢惜绵薄之力,但求解其危厄。只因鄙人不懂武功,怕兵危斗狠,望得卫青兄弟保我性命。”
曹寿甚觉无理,心想:“你既不懂武功,如何能救得了申培?况且青奴不过有些拳脚功夫,连我也打不过,能保你什么性命!”但他念及东方朔才智惊人,不可得罪,拱手答道:“此事不难。若先生不急,可否先请上我侯府一坐。我恐公主未必肯听我劝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