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听他说是“无救”,又道“无碍”,心里乍惊乍喜,后来又听到什么“七阴七煞功”,纳闷道:“那不是鬼麼?”白头老者也不着恼,淡淡地道:“世上何来鬼魅,不过是愚人自愚罢了。”
卫青面上一红,心里着实不信,道:“刚才褚大哥刀刀劈空,难道不是被鬼蒙了眼睛?”他对褚立峰的武功好生佩服,只道他是天下第一的高手。
白头老者道:“他是中了大司命的阴象功,被幻觉所惑,是以刀刀劈空。”顿了一顿,忽道:“你并非江湖人士?”卫青低声道:“我不过是平阳侯府上的一个骑奴。”白头老者微咦一声,皱眉道:“你可知晓这人是何来历?”
卫青渐也适应漆黑之所,目能视物,见老者神态严峻,惊愕道:“褚大哥是东市马店的店主。”白头老者摇摇头,提起一枚细针,刺入褚立峰胸膛下三寸。卫青俯身探看,见褚立峰袒露衣襟,当胸一团黑印,肌肤上扎十数枚几不可见的细针,心里更是不安,嗫嚅道:“褚大哥他、他不会有事罢?”
白头老者怫然不悦,道:“老夫说能治得,从无失手。你若不信,可带他速速离去。”卫青急忙纳口,不敢再言,心中自怨自艾道:“卫青啊卫青,别再多嘴。”忽地记起卫子夫平日的叮嘱,心中一片酸楚。白头老者不作理会,提针扎针,信手拈来。不一会儿,褚立峰猝然仰头,喷出好大一口黑血,双眼一翻,又昏厥过去。
卫青终忍不住道:“褚大哥怎样了?”白头老者手捋长眉,道:“已无大碍。”言罢长身而起,没入暗里。卫青长舒口气,却不敢靠近褚立峰的身体,坐在原处,心中默祷:“褚大哥,你千万别有事。”他虽同褚立峰相处不久,但已将他视做平生最敬佩的人。
正在祷求之际,忽听白头老者道:“娃儿,你是否姓郑?”卫青心头一紧,含糊其词道:“我是,不是。我,我说不清楚。”白头老者不耐烦地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有何说不清楚!”住了一下,语气渐缓,道:“你爹是否姓郑讳季?”卫青一怔,若在平日,他必矢口否认,今日陡然知晓生父相寻之事,心中恨意大减,重重地点头道:“是!”
白头老者默然良久,又问道:“你不是应当在洛阳习武麼?是否嫌太过辛苦,逃回来啦?”卫青讶道:“我一直在长安,从未去过洛阳。”白头老者又默然良久,忽低声道:“你且在此地歇息一阵。依他现今的伤势,需到明日方可醒来。”
卫青听他如此言语,想道:“褚大哥伤势不明,我需得留下来照顾他。”便将心事压下,应答一声,摸黑寻处角落,倚靠石壁,闭目入睡。早先他一路快马疾驰,身心俱是疲惫不堪,方闭合双目,困意便袭上心头,不消片刻,即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时辰,卫青睁开惺忪的睡眼,望见前方火光耀目,忙从地上爬起。白头老者坐在火堆边,见他醒来,便道:“肯醒了麼?快过来吃点东西。三餐不食,有伤根本。”卫青举目四望,便知身处在洞外平台,四周寂暗,唯残月当空孤照,已是入夜,心里好生惊诧,却不敢发问,战战兢兢地坐到旁侧。
白头老者取下木架上的熟肉,递予卫青道:“深山野林,唯有打只兔子解饥。”卫青伸手撕下一块,拿到嘴边,闻得满鼻香气,吃进嘴里,更是美味之极。白头老者见他舔嘴,当下呵呵一笑,将木叉塞到他手里,道:“尽给你啦。”
卫青红了脸,但是肚子咕噜噜一阵叫唤,哪抵挡得住美味的诱惑,立时狼吞虎咽起来。白头老者捋眉微笑,道:“娃儿,吃得香麼?”卫青连连点头,道:“香极啦。”白头老者露出自矜之色,道:“老夫一生致力医术,知除病易,防病难。经三十载苦心钻研,方悟出这寄医于食之法。”卫青不明就里,听他说一句话,便即点头。
白头老者愈发欢喜,续道:“当年殷长生以道法延年益寿,自诩在我医家之上。今日老夫这药膳,效用当不下于他。若论治国平天下,我医家尚‘不入流’;但是医人救命,可轮不到道家争锋!”卫青木然顄首,其实全不知他言之何意,但思这老者喜怒无常,也不敢拂逆于他。
白头老者忽而长叹一声,喃喃道:“可惜传非其人,传非其人矣!”捶胸顿足,放声大哭起来。卫青心里发慌,道:“先生,你没事罢?”白头老者收起眼泪,怒目相视,冷冷道:“吃饱了麼?”卫青含糊应了一声,匆匆吃上几口,将木叉放下,心里极为不舍。白头老者长身而起,行至石壁前,推开洞口,道:“到了里面,不要说话,好生安歇。”卫青连连点头,跟进洞府,捡个洞边的角落,合身欲睡。但是他方醒不久,食未消化,几经辗转反侧,无法成眠,心里一阵胡思乱想,卫子夫、卫少儿、东方朔、紫衫女子的身影一一在眼前飘过。也不知过了几多时辰,才恍恍惚惚睡去。
到了明晨,日照人头。卫青挣扎起身,望见白头老者坐在昨晚原地,褚立峰躺在他身前丈远处。白头老者忽招手道:“娃儿过来。”卫青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褚立峰微侧过头,勉强挤出笑容道:“卫老弟,你还在。”卫青止不住泪往上涌,哽咽道:“褚大哥。”
褚立峰面容苍白,却硬皱眉头,斥道:“男儿有泪不可轻弹。莫在我面前哭哭啼啼,惹人烦躁。”卫青拭去泪水,重重地点头。褚立峰这才回头,向白头老者道:“今番多谢师伯搭救,来日立峰必报大恩。”白头老者道:“大可不必。其实大司命此来,本意在老夫。只因机缘巧合,才与你为难。”
褚立峰道:“立峰折在他手上,得师伯救命,此为一事。他为何与我相斗,却是另一回事,不可混为一谈。”白头老者抚掌笑道:“好、好、好,不愧是他最得意的义子。”忽而变色道:“你也不必叫我师伯,他早已不是医家弟子。”褚立峰道:“义父曾说,他生为医家人,死作医家鬼。”
白头老者拂袖而起,怒道:“我执掌医家二十年,最大的错事莫过于纵容他叛国投胡。他口口声声说是医家人,是要羞辱老夫麼?”
褚立峰咳了两声,道:“师伯号为‘医家仙君’,思虑怎如此浅窄?若汉家与王庭发生战事,要流多少血,师伯算得来麼?”原来这白头老者正是医家宗主,世人仅知他姓乐,不识名讳,常以仙君称之。乐仙君长眉飘起,意甚不快,说道:“和你义父一套说辞,老夫不与你强辩。你好生歇息,莫要多说话啦!”话音未落,人已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