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夫见二姐脸色阴沉,实不愿他们伤了和气,起身道:“二姐,先生教青弟读书识字,是咱们家的大恩人。”卫少儿别眼看她,心想:“青儿都不急,你这丫头急什么?难道还真喜欢上他了不成?”她哪知卫青是不善于察言观色,一时反应未及。
卫少儿转念一想:“若他们俩互相中意,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哼,我倒不信,读书人个个如他一样,白读了那么多的圣贤书,还是薄情寡义、无耻下流。”一思至此,便觉没什么好忌讳之处,说道:“其实也没什么,都是些家长里短的闲事。我家大哥娶妻生子,自个另立门户。至于大姐,她在十年前就不知去了哪里,只在三天前才回来过一次。还有那两个弟弟,不提也罢。他们和我们同母异父,有自己的爹,自然是住在他们的爹家里。”她越说下去越发气恼,仿若要将心中苦水全倾吐出来。卫子夫和卫青皆低垂着头,显然这话也触及他们心里的酸楚。
东方朔何等睿智,暗思:“一个离家十年的人怎会突然回来?定是有何缘故。”只是内中缘由,他亦不得而知,但思与此子的伤不无关系,于是问道:“你家大姐是否带去病出去过?”卫少儿惊道:“你怎么知道?”东方朔心里有了计较,道:“何时发生的事情?”卫少儿没好气地道:“就在今儿早晨,不知干什么去。回来后她就带着她的孩子走了,一句话也没交代。”
东方朔心头发涩,已猜得七七八八,想道:“这李代桃僵之计竟用在自家外甥身上,这人是何种心肠?”他见卫氏姐弟都淳朴善良,也不愿作此歹毒念想,只盼是旁人的恶行。但是无论如何思量,这孩子的病情他也束手无策。如此想来想去,已是意兴阑珊,再待片刻,便要告辞。
卫子夫柔声道:“先生为何不多坐会?是我们怠慢先生吗?”东方朔心虽欢喜,但想这孩子的病情不可拖延,拱手道:“不是不是,只因鄙人还有些私事要做。”卫少儿的声音从房里传出道:“青儿,你送送先生。”卫青答应一声。二人方走到院里,行至老槐树下,屋内的“去病”又哇哇地大哭起来。
卫青呵呵笑道:“我这外甥老是哭闹,真怕他以日后长成一个爱哭鬼。”东方朔微微一笑,眼光中却流露出悲悯之色:“这般大的一个孩子,却要遭受这番苦罪。究竟是上天不仁,还是人心险恶难测?”卫青见东方朔沉默不语,自己也不知如何言语。二人行出卫家丈许,走上青石街,东方朔将手拢入袖中,道:“小兄弟,你对你家大姐所知多少?”
卫青听了一呆,踌躇道:“不瞒先生,我、我和姐姐们也、也是同母异、异父。小的时候,我住在爹爹家中,从没有见过大姐。”东方朔更添疑惑,道:“你连她的模样也不知晓?”卫青摇头道:“不知。”心里却奇道:“先生今日怎么问长问短的?”
东方朔登时踩住脚步,问道:“你可曾想过要去找她?”卫青面色一黯,摇头道:“不成。家里只我一个男丁,二姐、三姐,还有去病,都需要我来照顾。”东方朔语重心长地道:“你会这般想,原也无可厚非。但是男子汉大丈夫,当有建功立业之志。”卫青黯然道:“我身份卑贱,哪能建立功业。我只愿将来能让姐姐过上好日子。”
东方朔见他牵念甚深,不免有些失望,道:“送到这儿就好。卫青兄弟,你回去吧。”卫青抿嘴点头,转身返去。此时天边发亮,人迹渐渐多起来。东方朔左转右转,行入一处小巷,突然间脑后一记切掌打来,东方朔两眼一花,昏倒在地。
待得他醒来,眼前乌黑无光。东方朔舞手踢脚,却伸展不开,只觉手碰处光滑无缝,似乎是处身在一只布袋中,被人提了起来。东方朔呆了一会,道:“是什么人让你来抓我?”那人不答。东方朔无奈道:“你要带我到哪里去?”那人仍是不答。东方朔自嘲道:“东方朔呀东方朔,瞧你这张嘴,除了得罪人,还能干些什么?”那人依旧不答。
过了片刻,外面传来吱吱声响,东方朔听出是推开阁门之声,心道:“莫非是宫殿开门的响声?”东方朔颠簸一路,突然就摔坐地下,登时叫道:“兄台,烦请轻点。”
那人忽地开口道:“大神,雨宫归化将那人请来了。”东方朔尖起耳朵细听,一个仿若来自九天之上的苍老声音道:“雨宫君,老夫让你请人,不是这样把人抓来。”雨宫归化纳闷道:“大神以前不是如此教导雨宫归化吗?”东方朔暗暗好笑,道:“二位真是一对好师徒。”
外面响起另一个声音笑道:“东方先生似乎颇为喜欢这乾坤袋,若是一直呆在里面,可好?”东方朔认出是董仲舒的声音,应和道:“也好也好。”顿了一下,续道:“鄙人早知大师会来找我,未想如此之快。”
董仲舒道:“你理应知晓,道家从不止天道宗一脉。”东方朔盘腿而坐,道:“大师此番找我来,所为何事?”董仲舒道:“今日在长信宫中,承蒙先生相救,老夫不胜感激。”东方朔清了清嗓子,道:“大师不会是这般感谢鄙人吧?”其言下之意,可谓不表自明。
那个仿若来自九天之上的苍老声音笑道:“果真是个极有趣的孩子。”董仲舒亦是一笑,说道:“儒家人最重信诺。适才老夫要你呆在里面,你也答应。如今岂可随意更改?”东方朔霎时语塞,只得叹道:“自作孽,不可活也。”
董仲舒抚须道:“东方,如今你与道家撕破脸面,何不拜入老夫门下?老夫门下虽然学徒众多,可至今未有嫡传弟子。不知东方你意下如何?”东方朔道:“大师找鄙人来此,就是为了说道此事?”董仲舒道:“这事若成,你我二人携手,兴复儒学,指日可待。”
东方朔叹道:“大师未免高看鄙人矣。”董仲舒道:“皇上即位之初,你曾上书三千竹简。老夫有幸览阅,里面当真是无所不纳,令人叹服。自那时起,老夫便知,你与老夫一样,有兼学百家之志。试问当今世上,如你我这般者,又能有几人?”东方朔默然良久,道:“大师之志,令人敬佩。只是鄙人一向游散惯了,”说至此处,脑里忽然灵光乍现,话锋一转:“须容我多作思量。若蒙大师不弃,后日正午,在三花酒楼相见,如何?”
董仲舒不知东方朔作何盘算,向身后堆满竹简的桌案瞧去。案上摆放许多根蓍草,如有命力般四处游动。董仲舒知老者已到紧要关头,不可有半分滋扰,便即点头道:“也好。”住了一下,道:“雨宫君,劳烦你送东方出去。”雨宫归化颔首道:“嗨。”东方朔还在辨听,身子突然一荡,包住他的乾坤袋已被雨宫归化提在手中。雨宫归化往后一甩,东方朔“哎哟”一声,晃得七荤八素,叫苦不迭。雨宫归化背着乾坤袋趋步退出,单手合上房门。
董仲舒注目桌案,那群蓍草来回游动,渐渐勾勒出一个图案。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根根蓍草前前后后地停住。董仲舒霎时站起,颤声道:“如何?”
那个仿若来自九天之上的苍老声音道:“天上五官,紫宫、房心、权衡、咸池、虚危,主星正归其位,主拨乱反正。凡不出三年,或可明朗。”董仲舒微微沉吟,拱手道:“老夫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