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长安城如秋般爽气,朝阳的光辉铺洒在每一寸街道。鸡鸣声在这片土地上接连回响,各家各户开始忙活起来。卫青一如往昔,早早起榻,到院里劈柴。卫青人虽瘦小,臂力却不差,每一刀砍下去,都能劈开大半根木柴。他劈了足足一捆木柴,已是汗流浃背。身后忽然伸出一块布帕,在他的脸颊擦拭。卫青回头一看,原来是卫子夫。卫青唤道:“姐姐。”卫子夫微微一笑,道:“傻弟弟,昨夜翻来覆去地不睡,怎么还这般早起?”
卫青挠头道:“没事,我习惯啦。”他见卫子夫捧着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彩衣,问道:“姐姐,缝好了麼?”卫子夫莞尔一笑,道:“这衣服昨日勾破了,幸好穿出侯府也无人注意,不然少不得又一阵骂。昨晚上二姐把它缝好,姐姐今儿偷偷带回去,没人发现就万事大吉。”卫青道:“二姐的手艺肯定不会有错漏。姐姐你放心。”
卫子夫柔声道:“青弟,你是不是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能告诉姐姐麼?”卫青摇摇头,抿紧嘴巴不答。卫子夫道:“你的性子,姐姐还不了解?一有心事,你就睡不着;说起谎话,你就舌根打紧。”卫青大窘,嗫嚅道:“姐姐,我,我,其实也没什么打紧。”
卫子夫道:“既不打紧,还不告诉姐姐。”卫青平素最敬爱卫子夫,经她逼问,只得将东方朔的话和盘托出。卫子夫眉头深锁,道:“先生之意,显然不过。姐姐没念过几个字,也能领会。弟弟,你比姐姐聪明,还有先生教你读书学字,更知明晓事理。姐姐口齿笨拙,说不了大道理。可你须记住,你过得好,姐姐就快活。”卫青重重点头,与卫子夫相顾欢笑。卫子夫整好他的衣襟,道:“姐姐去熬粥。”才走出两步,回望卫青提刀劈柴,心道:“青弟真地长大了。也许,也许不该将他留住。”卫子夫怀揣心事,将彩衣放到屋里,独自回灶房。
卫青劈完两捆木柴,绑住一团,挟着柴刀走入灶房。卫青抹干脸上的汗渍,房外的卫子夫唤道:“二姐,青弟,出来喝粥。”卫青接过碗筷,尝上一口,米粥粘稠甘甜,喝声采道:“姐姐这手艺越来越好了。”
卫少儿方从屋里出来,有气无力地道:“昨夜去病闹了一宿,搅得我睡不着觉。”卫子夫停下手道:“姐姐若是累,再去睡会儿。”卫少儿摇头道:“不成。待会你们还得上侯府做事,家里的活儿总得有人来干。”姐弟俩相顾无言,既感无奈又觉心疼。
三人食餐已毕,卫氏姐弟出门而去,徒步走到北阙附近的平阳侯府。这一路远途,需些脚力,可姐弟二人难得同处,便是往返来回,亦感乐此不疲。到了侯府门口,卫青与卫子夫道别,自去后院马厩喂养马匹。直至日上三竿,一个汉子牵着苍头回来。卫青迎上去,问道:“今儿侯爷出门了麼?”那个汉子也不正眼瞧他,道:“侯爷又得上早朝啦,一大早就到皇宫去。”
卫青暗暗叫苦:“糟糕极啦,我竟然误了侯爷的事情。”只因前些日子不设早朝,卫青贪得与姐姐同行,晚了大半个时辰,故不及为曹寿牵马上朝。那个汉子哼了一声,道:“你小子倒是好命,昨日回去歇息够了,也该干活啦。”将缰绳交到他的手上,道:“快给这匹笨马喂料。这一路上,它还发起脾气,险些摔着侯爷。”卫青拍着马脸,责备道:“苍头,你又胡闹啦。”这马儿浑体洁白,单单马首毛色灰暗,卫青便唤它作“苍头”。苍头律律一声长鸣,把头往卫青脸上蹭,活像一个撒娇的孩子。那汉子好是不快,转身离去。
卫青呵呵一笑,将苍头牵入马厩,安抚它道:“你再等一会,府里没有草料,我得上褚大哥那里买些。去去就回。”马儿似通人性,呜呜叫了两声。
卫青出得侯府,北通东市,循旧时路径,行至青石桥边,远远望见一个紫衫女子立在桥头,面迎东风,俯眺清流,说不尽的闲适飘逸。此时天色尚早,这条小路,人迹不多。卫青匆匆走过,斗听一阵妙语似从天而降:“小哥儿且住。”卫青如奉纶音,立住脚步。转首去,入目处,仙容妍态,似烟霞轻笼。卫青觉满眼花色,如痴如醉。
紫衫女子唤他一句,卫青霎时羞红脸,期期艾艾地应上一声。紫衫女子柔声道:“小哥儿可知洛门街往何处走?”卫青连连点头,话到嘴边又吐不出来。紫衫女子嫣然一笑,眉似远山,眸若秋水,轻柔柔地道:“小哥儿缓缓再言不迟。”卫青细瞧於她,女子身著一袭紫衫,手中轻握一管竹箫,腰如约素,螓首秀项,吊挂一条紫玉颈链,似有微微光泽洒在凝脂玉肤。
卫青半响才挤出话道:“姑娘不冷麼?”紫衫女子莞尔一笑,道:“昨日初雪,少不得冷些。今日却是暖和。”卫青“哦”地一声,忽想起这话全无关系,面色通红。紫衫女子极有耐性,又问:“小哥儿可知洛门街往何处走?”卫青连忙点头道:“知道知道。我家就住在洛门街。往北走,就在北城门边上。”紫衫女子盈盈一拜,道:“多谢相告。”
卫青看着紫衫女子飘然而去,心中怅然若失,痴痴地望着,似乎倩影犹在眼前。良久方回过神来,想道:“苍头还等着草料呢!”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去。行了许久,方进东市,走到一家店面。门口系着三匹骠黑大马,马后一板长凳,凳上坐着一个瘦小精悍的汉子,斜首卧在栏杆,昏昏入睡。卫青上前拍他,问道:“况大哥,褚大哥在吗?”况姓汉子指了指里处,又垂头睡去。
屋内传出两声爽朗大笑,一个魁梧大汉踏着虎步行出。这个大汉身穿灰色衣裤,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偏瘦的国字脸,威势如狼,估摸着不过三十来岁,偏生得银发狂张,平添几缕愁丝。两人方打上照面,大汉突然一拳捣出,击在卫青的肩膀。卫青一连退了四步,这才站住脚跟。大汉收起重拳,道:“好,比起半个月前,少退了一步。”
卫青摸摸肩头,道:“我都有听褚大哥的吩咐,日日勤练马步。”褚姓大汉道:“稍加时日,将我教给你的拳法融会贯通,一般人伤不了你。”况姓男子咂咂嘴,似在梦呓:“下次再行英雄救美,也不至于让人当场打得满地爬滚。”卫青窘红脸,呵呵傻笑。
褚姓大汉道:“不必听他胡说。卫老弟,这次找我有何事?”卫青道:“侯府没草料,我来买一些回去。”褚姓大汉笑道:“些许小事。等会我让云飞运一车到平阳侯府。”况姓男子咂咂嘴,鼻间发出呼呼的响声。卫青忍住笑意,道:“苍头半天没吃草料了,褚大哥可不可以先给我一担?”褚姓大汉回屋提出一个鼓鼓的麻袋,道:“拿去。”卫青还待付账,褚姓大汉摇手道:“不必了。我褚立峰看得起你,送给你啦。你要是也看得起我,不必与我客套,接下便是。”
卫青不得回绝,伸手接过麻袋,只觉颇为沉重,道:“多谢褚大哥。”褚立峰肃容道:“卫老弟,褚大哥再奉劝你一句。好男儿当志在四方,一辈子呆在平阳侯府,对你无半分好处。”卫青想起东方朔的话来,胡乱应了一声,当即告辞。
况云飞眯眼瞧得卫青离去,一跃而起,拍打褚立峰的胸膛道:“姓褚的,明日就要走人,你还让我运货,是不是存心戏弄我?”褚立峰长笑一声,返身回屋。况云飞大声叫唤,追进屋里。
卫青行了一程,远远望见东方朔的身影。再走近时,东方朔忽然停住脚步,眼前老大一座酒楼当街而立,金字招牌上写着“三花酒楼”四个大字,阵阵酒香肉气从里面飘发出来,逗人腹中的馋虫。卫青上前唤道:“先生。”东方朔瞧是卫青,笑道:“卫青兄弟,相请不如偶遇。今日便让鄙人做东,请你吃一顿好的。”不由分说,拉着卫青进去。
二人方进楼里,一个青裳女子走出柜台,推开迎上来的跑堂,向东方朔瞟一眼,道:“跟我来吧。”说着从柜台上拿起一个算盘。东方朔趁机向柜台处的红裳女子、蓝裳女子打个眼色,二女瞥见妹妹的目光,只得抿紧小嘴,一个低头翻看账簿,一个别过脸。卫青见三女长相娇美,眉宇间颇有相似。东方朔捻着短须,寻思道:“看来菱丫头又要为难我了。”
三人上得二楼,东方朔捡个临街的桌位,邀卫青一道坐下。青裳女子将算盘按在桌上,问道:“要点什么?”东方朔信口说道:“一盘熟牛肉,一只烧鸡,一条蒸鱼,再来一大碗青菜汤。这肉吃得油腻,须得清汤涤肠健胃。”后面两句却是对卫青说的,顿了一下,续道:“还有两瓶鄙人最爱的‘醉人香’。”他每念一样,青裳女子便在算盘上拨指弹打,呯呯作响。卫青瞧得稀罕,他时常随曹寿出入酒楼,从未见过当桌算账这回事。
待东方朔点完,青裳女子头也不抬,便道:“算你半两钱,出得起钱上菜,要是出不起,哼哼,老娘有的法子治你。”东方朔笑道:“何必说得怕人。权且记账。”青裳女子玉掌一拍,斥道:“记账?你这个臭家伙,半年下来,赊了多少账。老娘看在两位姐姐的面上,不与你计较。今日这钱,你要是付不起,快快滚出我们客栈。”卫青直呆了眼,不解这般好看的女子,怎地凶悍至此。
东方朔摊手道:“三姑娘,你的两个姐姐心肠好极,怎么你却不近人情呢?”青裳女子轻哼一声,道:“我的两个姐姐全被你的花言巧语糊弄了。”东方朔微微一笑,道:“也是。多和我打打交道,心肠总会变得极好。如此说来,我们多打几回交道,到时你再和我算账,可好?”青裳女子为之气结,抓起桌上的算盘,向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下楼而去。
西首座上一对青年男女回过头来,都把东方朔从上到下瞧上一遍。白衣女子低声道:“原以为他是个好汉,却也白吃白喝,还敢理直气壮,这种人最是可恨。看我如何捉弄他。”说着伸出玉手,从指甲缝里弹出点点红色粉末,落入酒瓶中。蓝衫男子微微皱眉,待要伸手阻止,白衣女子已一面轻摇酒瓶,一面走到东方朔桌前,笑嘻嘻地道:“这家店好小气,来,本姑娘请你喝酒。”说话间放下一碗,满满地斟上。
东方朔瞧是昨日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子,打个哈哈道:“难得有人明白鄙人的心思。要是推辞,倒显得鄙人矫情。”言讫端起酒碗,咕嘟咕嘟地喝入腹中,临末还咂咂嘴巴,脸上倏地腾起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