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卫子夫已为他抹好药膏,嫣然笑道:“傻弟弟,舒服点了麼?”卫青一愣,伸手摸上脸颊。卫子夫抓住他的手腕,嗔道:“这药精贵得很,别擦掉了。”卫青咧嘴一笑,忽地扭头四下张望。卫子夫蹙眉道:“怎么了?”卫青道:“先生不见啦。”卫子夫往四周看,偌大的马厩便只他们姐弟二人,东方朔却不知何去。
卫子夫倏地立起,但听“嘶”地一声,彩衣上划拉一大口子。姐弟二人面面相觑,卫子夫拉起衣服,愁着脸道:“我也闯祸了。”门口却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东方朔喜孜孜地走来,向卫青道:“卫青兄弟,侯爷答应放你回家。还有卫姑娘,侯爷一并恩准啦。”姐弟二人又惊又喜,还待不信,只见侯府管家跑进马厩,气喘吁吁地道:“先生也不等等我老头子。”东方朔道:“侯爷是否答应让他们回去?”老管家点头道:“是的是的。”姐弟二人皆喜笑颜开,这几日他们呆在侯府,许久不曾回家,如何不喜。
当下老管家领路在前,三人跟随在后。东方朔与卫子夫挨肩而行,问起她在侯府里的生活。原来卫子夫是平阳侯府里的歌姬,由平阳公主一手调教,约有三四年的光景。卫子夫羞红着脸道:“方才我想找公主求份跌打药,闯入正堂里,让先生见笑了。”东方朔觉她质朴可爱至极,道:“卫姑娘不必介怀。若姑娘这也算是笑话,那鄙人闹出的笑话,不知要比姑娘多出多少。”东方朔独独看着她,侧脸消容,亦是极美,竟望之如痴。卫青一直跟在卫子夫身后,见卫子夫也笑,始终不发一语,像极了一个乖巧的小孩。
三人出得侯府,穿过大街小道,行进一路小巷。走了几步,眼前所见,尽是一片茅屋。卫子夫领着东方朔行至其中一处屋房前,卫青伸手去扣木门。过了片刻,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美妇人出来开门,见到卫子夫和卫青,唤道:“三妹,青儿,你们可回来啦。”猛地瞥见东方朔,收住笑容,疑惑道:“这位是……?”
东方朔上前拱手道:“鄙人东方朔,与卫青兄弟是知交好友。”美妇人将东方朔上下打量一遍,狐疑道:“您瞧起来像是个读书人。”东方朔把手拢进袖子里,道:“鄙人粗通文墨。”美妇人面色不悦,道:“是麼?”卫子夫上前挽住她的臂膀,拉她让到一边,道:“先生请进。”
卫青领东方朔走入院子,院角立着一株槐树,土里零落片片槐叶。美妇人径直拉卫子夫进屋,东方朔不知哪里得罪于她,无奈摇头苦笑。卫青将东方朔请入屋里,还未及坐下,内室里传出阵阵婴儿的哭啼声。卫青道:“哎呀,我外甥又哭啦。先生,先生不要见怪。”东方朔笑道:“无妨无妨。”
但见卫子夫从房里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婴孩。东方朔听那孩子哭声虽大,却隐含虚气,霎时皱起眉头。卫子夫说道:“这个孩子没半刻安静,叫先生见笑了。”
东方朔凝视她怀中的婴孩,其面庞消瘦,印堂似有一团黑气,心中更是讶异。东方朔半响无声,卫子夫微微一笑,似要寻个话头,道:“先生学过书,肯定很有才识,不知道可不可以给这孩子取个名字?”
东方朔瞧得明白,捻短须道:“病者,人之所惧。去病,福之所至。卫姑娘觉得‘去病’二字如何?”心中默思:“这孩子的面色似乎不妙。”卫子夫听他念念有词,只道有典籍出处,哪知是他一时有感所发,连连赞道:“去病,去病。好极了,先生取得好极了。”
东方朔微微沉吟,道:“鄙人曾学过相面之术,卫姑娘可否让鄙人为这孩子瞧上一瞧。”卫子夫喜道:“先生还懂得这些,劳烦先生了。”东方朔走近前,伸出双指,扯起婴儿的衣服,见他的小腹光滑,不似有病之躯。东方朔按着婴儿的小腹,那孩子忽地哭出声。东方朔话说相面,却看婴儿的身子,卫子夫已觉得奇怪,这时听得孩子大哭,更是惊怕,抱紧孩子往后退步,道:“先生这是做什么?”
东方朔道:“卫姑娘莫怕。鄙人见这孩子面相贵不可言,一时失礼,望勿见怪。”心里却想:“这孩子的病不同寻常,像极受到严重的内伤。可卫家人却也普通,怎会和江湖中人扯上关系?”卫子夫道:“先生说得可是真的?”东方朔暗思:“若论面相,这孩子也确实是极好,可惜命不长久。”他心知有些话不好说出口,点头道:“鄙人略通此道。此子将来,富贵两济,拜将封侯,不在话下。”
卫子夫和卫青均感大喜过望,卫子夫道:“如果真能如先生所言,我在此先谢过先生了。”说着纳头便拜。东方朔扶起她来,猛地瞥见婴儿的面容,不觉低声一叹。卫子夫并未注意,道:“先生先坐,我这就叫二姐为先生弄些饭菜。”东方朔知难却盛情,任由她去忙活。
卫子夫将婴孩抱回房里,与美妇人絮絮叨叨些话。美妇人出得房门,狐疑地望了东方朔一眼,便进灶房下厨去了。卫子夫出了房门,为东方朔倒上茶水,道:“先生且先坐会。”又嘱咐卫青几句,也进了灶房,想是去做个帮手。
东方朔呆呆坐着,暗忖道:“卫家究竟和什么人结了这么大的怨仇,怎么连个孩子也不放过?”原来东方朔早年游历江湖,也见过不少仇杀,可是向一个孩子下如此狠手却是闻所未闻。更令其费解之处,莫过于卫家人对此事似不知晓。思前想后,不得道理。
也不知过多久,矮几上已摆满几盘香喷喷的菜肴,还有一道熏肉,卫青见着,欢喜非常。卫子夫从灶房里出来,端着一盆米饭,放置桌上,招呼道:“先生,先生。”唤了两遍,东方朔方如梦初醒,应答一声。美妇人亦从灶房出来,手里端着碗筷,道:“粗茶淡饭,先生不要介意。”语气比方才好上许多。
便在这时,内室里又传出婴孩的哭啼声。美妇人歉然道:“这孩子又开始闹啦。”东方朔道:“想必是他闻得这一桌的饭菜香味,肚子也饿了。你不必理会我们,先且照顾孩子。”美妇人答应一声,起身时轻拍卫子夫的肩膀,回内屋去照料婴孩。
三人围桌而食,卫子夫不住招呼东方朔,怎奈生性不惯如此,言语难免有不妥之处。东方朔得闻伊人妙音,心中欢喜,毫不介怀,且食且赞,博取红颜一笑。
过了片刻,屋里的婴孩哭啼未止。东方朔心头一动,问道:“令姐的手艺极佳,不知可否告知芳名?”卫青道:“我们二姐名唤少儿。”
东方朔循序渐进,又问:“你们家中还有什么人?”卫子夫和卫青均感惊奇,对视一眼,道:“还有一个大哥,一个大姐和两个弟弟。”东方朔望了望屋里,诧道:“为何不见他们?”心里却想:“这么间屋子怎么容得下这么多人?”他细细一算,加上尚在襁褓之中的“去病”,这家人足足有八口之多。卫子夫和卫青面面相觑,久久无言以对。
卫少儿掀帘走出,沉着脸道:“他们都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了。”东方朔知这话犯了卫家的忌讳,可一想到那无辜的婴孩,更是难忍,继续问道:“不知其间可有何难言之隐?”卫少儿面有愠色,瞧着东方朔,心想:“这人怎么管起我们家的闲事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