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嫖方出大门,连拍胸脯道:“吓死我了。我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见母后变得这么可怕,句句话都夹枪带棒。”她斜视刘彻,急切切道:“彻儿,你不会还想和她老人家斗吧?”她半生浸淫于宫庭争斗,见识远比女儿高明许多。刘彻干笑道:“哪还会呢。朕全想明白了。”刘嫖道:“你能这样想就好了。”又对陈阿娇道:“阿娇,你这做皇后的,也不能老像个孩子似的,只顾着玩耍。”刘彻听了,只是冷笑。陈阿娇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否听进去。三人下了长阶,各自登上宫车。
道家众人业已出了长信宫,玄冲道人怒不可遏,斥道:“东方朔,你真要与我道家为敌?”东方朔肃容道:“大师,朔从未想过,与道家为敌。”玄冲道人怒气更增三分,嚷道:“难道刚才在殿上,你是吃醉酒了不成?”东方朔低叹一声,道:“大师权当如此,恕鄙人先行一步。”便自下阶而去。
玄冲道人大怒,抬掌欲劈,忽想起那面金牌,右掌微倾,劈空掌力偏向石阶右侧的雕栏,“嘣”地一声,柱石碎落满地。
东方朔出得长乐宫,走了几步,见天色渐明,风雪已住,心中大为欢快,想道:“不如到三花酒楼喝几杯小酒。”行至北阙,念起卫青,心道:“也不知卫青兄弟怎样了?”想及他情深意重,挂念之情愈重,举步往平阳侯府行去。
过了几条街,远远望见侯府立在交界处,恢弘气派,自不胜言。东方朔行近了些,只见门口两座石狮子,神态威猛,栩栩若生。进门处两边站立四个劲装结束的汉子,个个腰板笔挺,显出一股英悍之气。
其中一人望见东方朔爬上石阶,上前问道:“你是何人?不知道这是侯府重地么?”东方朔微微一笑,抬头望着门顶匾额,上方写着“平阳侯府”四个漆红大字,便道:“鄙人似乎并未走错。”那人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不觉有甚稀奇之处,冷冷道:“侯府已不收食客。你请回吧。”东方朔道:“兴许侯爷愿意见鄙人。麻烦通传一声,齐地东方朔来拜见侯爷。”
那人将信将疑,遣身后一人进府禀报。片刻之后,一个略显富态的身影沿府内大道走来,正是平阳侯曹寿。曹寿见到东方朔便纳头一拜,道:“先生大驾光临,曹寿有失远迎矣。”恭恭敬敬地将东方朔请入府中。那门卫暗呼侥幸,他今晨方受平阳公主训斥,态度比平日收敛许多。
曹寿将东方朔迎入正堂,二人分主客坐定。曹寿先开口道:“幸承先生指教,方未铸成大错。”东方朔捻着短须,故作高明,道:“小小拙见,侯爷缪赞了。”想起平阳公主,仰慕之心复又萌发,道:“公主人中龙凤,鄙人也是仰慕许久。”曹寿微微怔住,他深知东方朔话中意思,但一来公主身份高贵,按照常礼不轻易见人,二来平阳公主出门办事,确实也不在府中。他瞧了瞧东方朔,道:“公主对先生也是十分敬佩,只因眼下不在府中,不能拜会先生。”
东方朔颇觉失望,正欲寻问卫青的消息,堂内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东方朔抬首斜看,眼前所见,美女子身着彩衣,腰若流质素,生得鹅蛋脸儿,雪白中透着红晕,口如含朱丹,瑶鼻轻巧,柳眉弯弯,一双丹凤三角眼清澈似水,略施粉黛,已有倾国倾城之姿。东方朔但觉此女艳而不妖,实乃平生仅见的美人,不禁心神一荡:“难道她就是平阳公主?果真赛过天仙。”
那美女子见得堂内有客,现出惶恐不安的神色,欲走还休,进退维谷,立在当场。曹寿面挟威怒,呵斥道:“不见有贵客在此,还不滚出去。”美女子浑身打个哆嗦,低着身子退出正堂。
东方朔微微一笑,道:“侯爷好生福气,纳了这么个美娇娘。”曹寿摆手道:“先生误会了,这是我府上的侍女。公主待下人宽厚,都没了规矩,望先生不要介怀。”东方朔心道:“普通侍女,怎生穿得如此华丽?”
曹寿沉吟半响,又道:“先生此来,不知有何见教?”东方朔收回神思,答道:“先前卫青兄弟襄助鄙人,受了些伤,不知现下如何?”曹寿好生奇怪,心道:“这人怎对个下人如此关心?”也不好拂他意思,答道:“青奴现在侯府里,许是呆在马厩。”东方朔变了脸色,沉声道:“侯爷难道不知他受了重伤?”曹寿心道:“他受不受伤,与我何干?”他瞧了东方朔一眼,道:“先生是来找他?”
东方朔忍住怒气道:“本欲问侯爷他家住何处,现也不必问了。倒是请侯爷准许鄙人,到马厩探他。”曹寿心头微慍,召来侯府的管家,吩咐道:“带东方先生去咱府上的马厩。”又向东方朔道:“可要本侯同去。”东方朔冷冷道:“想来侯爷身份高贵,那种地方万万去不得。鄙人先且告退。”言罢便自出厅。侯府管家望着曹寿,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所为。曹寿倏地立起,怒冲冲地道:“还不跟去!”也不待管家回话,拂袖转去内堂。
侯府管家打个冷颤,三步并作两步,赶上东方朔,作揖道:“先生请随我来。”当下老管家在前领路,带着东方朔往西行,走过弄堂,折而向北,穿过几间矮房,便见到一重木栏子,里面好一片宽阔地,在西首栓着几匹骏马,正低首在马槽里吃食。旁边一个瘦小的汉子坐在横杆上,正在扭动着右臂。侯府管家走了进去,唤道:“卫青。”卫青抬起头来,猛地见到东方朔在面前笑吟吟,失声叫道:“先生。”
东方朔向老管家道:“你且先回。我与卫青兄弟有些话说。”老管家心道:“这人好生奇怪!侯爷待他如此之好,他却冷言相待,对这个小奴才倒是笑呵呵的。”也不敢多猜,作了个揖,转身离去。
卫青这才大起胆子,问道:“先生怎么来了?”东方朔见他鼻青脸肿,尚未消散,不胜唏嘘,道:“你为我挨了好一顿打,我反倒什么也做不了,算得上什么知交朋友!”卫青连忙道:“不,不。前段日子,先生教我读书,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恩德了。”东方朔摇头道:“不成不成。我去找平阳侯,让他放你回家。”说着转过身子,陡见门边站着一女子,秀眉弯弯,丹目灵隽,怯生生地望着这里。东方朔看得有些痴了,忽听卫青叫道:“姐姐。”
那女子快步走来,道:“青弟,你怎么也在?”抬眼望着东方朔,又不敢说话。东方朔轻咳一声,好是尴尬,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卫青欣然道:“姐姐,这位就是教我读书的先生。”美女子看着卫青,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嗫嚅道:“这位先生,先生可是府上的贵客。”
东方朔连忙道:“不不不,鄙人只是个落拓书生,算不上什么贵客。”望着女子水灵灵的双目,不觉脱口问道:“敢问姑娘芳名?”那女子微微怔住,卫青抢先说道:“她是我的姐姐,叫卫子夫。”东方朔喃喃道:“子夫,子夫。‘执子之手,夫复何求’。”言讫自觉失言,脸庞腾地泛红,活似猴精的屁股。
卫子夫脸上也泛起红晕,眼波涟涟,低头不语。卫青却瞧得纳罕,他胸无点墨,哪晓得诗句里的意思。东方朔微微一笑,却全无平时洒脱之气,道:“卫姑娘可是来寻卫青兄弟?”卫子夫见卫青与他颇为熟稔,当下也不避嫌,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瓷盒,道:“这是我从胡医师那里讨来的,对跌打伤很管用。”卫青道:“我都说不用了,姐姐你何必去受那份闲气。”卫子夫嫣然笑道:“管他什么闲不闲气的,快来,我替你涂上。”挽上卫青臂膀,向东方朔轻语道:“先生千万不要见怪。”东方朔微微一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无怪无怪。”
卫子夫拉着卫青坐到横杆上,揭开盒子,伸指挑些白色药膏,涂在卫青面上。卫青身子一颤,紧咬住嘴唇,不吭出一声。卫子夫停住手,蹙眉道:“疼吗?”卫青摇头道:“不疼。”卫子夫道:“不疼才怪,疼你就喊出声,别硬撑着。疼死你也活该,没来由跟人家打这个架。姐姐早告诉你,凡事要让人三分,你就不听话。”她絮絮叨叨,手上功夫一点不停,手劲更轻,似柳丝拂过他的脸庞。卫青认真地听着她的话,面色已不似先前那般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