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颠簸中醒来。这是……在车里？
男孩双手被麻绳捆在身后，躺在副驾驶后方的后座上。
脸颊被皮椅破损变硬的地方磨得有些生疼，鼻尖传来皮制品混合着汗臭的恶心气味，让他几乎再次晕厥。
这车应该有些年头了……紧闭的车窗不断被树枝划过，沙沙声不绝于耳。开车的人似乎全然不在乎车漆被划得七零八落，只一意向前狂奔。
“风组将于一分钟后到达，风组将于一分钟后到达。”副座上的少年将椅背放倒至极限，双**叉着搁在挡风玻璃前的中控台上，懒洋洋地拿起对讲机说道。略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侧脸，从男孩的方向只能看见少年左边耳垂上一颗小巧精致的钻石耳钉反射着淡淡光芒。
话音刚落，对讲机里便传来回复：“好的。”一个机械般的女声答道。
“阿叶，你老婆真冷淡。”少年故意打开通话的按钮，将这句话传了过去。
深知同伴爱捉弄人的性格，开车的黑衣少年没有搭话，如水的眸中却浮现出一丝笑意。
对讲机那头的女孩沉默几秒，仍是用那毫无感情的嗓音道：“大门将在30秒后开启，开门时限为10秒，请做好准备……”她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加上一句：“欢迎回家。”说完便停止了通讯。
耳钉少年满足地嘻嘻笑着打开秒表：“倒计时开始——30，29，28……”
男孩望着车窗外匆匆掠过的密林和树叶缝隙中偶尔闪现的天空，有些不明所以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开门？这荒山野岭哪有什么门……正想着，汽车猛然开始加速，径直向挡在眼前的山壁冲了过去——
“……3，2，1！”倒计时结束的同时，石壁发出轰然巨响，一条巨缝在山壁中央蓦然显现。裂缝渐渐变宽，露出其后深幽的隧道——原来这山体自身就是门！
汽车几乎是在门刚好打开到与车身同宽时呼啸而入。
耳钉少年忍不住吹了个口哨道：“每次进门时都感觉快爱上你了。”
“少恶心我。”阿叶连白眼都懒得翻。他抬眼扫过后视镜，确认十秒之后石门关闭时无人尾随，却没想到撞见后座的男孩眼中惊慌未退，正呆楞地望着自己。阿叶不禁失笑：“晏，看来音痴弟弟刚才被吓坏了。”
不等郁晏回头，男孩已经羞恼地逼自己藏起了恐惧，冷声道：“你们是谁？抓我做什么？”
阿叶将男孩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底，暗赞他小小年纪便能克制情绪。
“小音痴还敢呛声？”躺在副驾座上的郁晏仗着手长脚长，伸出一只手扣住了男孩横倒在座位上的脑袋，邪笑着看他像毛毛虫般蠕动着身子努力想要挣脱魔爪。
“唔……”
头上传来一声轻吟，男孩一愣，这才发觉自己的脑袋顶上了某种温暖柔软的物体。
“啊，我们的公主醒了。”郁晏终于松开手，男孩趁机猛一翻身，恰好对上女孩刚刚睁开的朦胧睡眼。
原来她也被抓来了……他稍微安心了些。
阿叶从后视镜里注视着睡眼惺忪的女孩，温柔微笑道：“醒得正是时候，我们到家了。”
被山崖四面环抱的宽阔盆地上零散伫立着风格各异的建筑物，汽车正沿环山的土路盘旋下行。
正值夕阳西下时，伤痕累累的老爷车止住奔驰的脚步，停在一栋两层的木质古屋前。
阿叶牵起女孩的手走进屋内，郁晏则像捉小猫似的将手卡在男孩的后颈，微微使力引他前进。
古屋的一楼是会客厅，房间内除了两根粗壮的顶梁柱外，几乎没有其他阻挡视线的东西。宽敞的厅中只整齐摆放着数把木椅。
正对着大门的墙上以苍劲的笔力写着一个大大的“忠”字，它的两旁分别挂着一柄长剑与一把步枪，它们是屋中唯一的装饰品。
“忠”字正前方的那把楠木椅最为精致气派，当下上面正坐着一个挽着低发髻戴眼镜的老妇。她正皱眉眯眼，全神贯注地盯着膝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一手端着茶杯，却总也没将茶水送入口中。
一个少女面无表情地捧着一大叠文件，恭恭敬敬地立在她身旁，见他们来了，表情也丝毫未变，只是眼神扫过阿叶时不由得多停留了几秒。
谁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等待。
过了十几分钟，沉闷的气氛让男孩忍不住用眼角偷瞄身旁的女孩，却没想到她竟站着打起了瞌睡……
“别盯了。”沉淀了岁月的嗓音让他吓了一跳，男孩忙移开视线，刚想辩驳，却见那老妇摘掉了眼镜，向身边的少女继续说道：“要催我就用嘴说出来，你的眼神比声音更烦人！才让他等了几分钟就心疼啦？”
“静儿不敢。”少女低下头去，两眼盯着地板，再不看向老妇人，也没发现有人因她瞬间泄露的一丝羞赧而弯了嘴角。
老妇撇撇嘴，将电脑放到一旁，用茶水润过喉咙，这才看向静立多时的四人。
她的目光落在男孩身上，皱眉平声道：“怎么多了一个？臭老头子又乱来了？”
两个少年苦笑着默认了。
她捏捏鼻梁，叹了口气：“真是的……你们应该把烂摊子都收拾好了吧，别的事我就不过问了，有问题等臭老头子回来再说。嗯……对了，阿叶，他有交待过，这次任务完成后你就是风组组长了。”
少年们同时一愣，阿叶忙道：“宫堂主……”
宫柔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接着说道：“当下风组就剩下你们二人，你作为组长要好好招募人才，早日恢复当年新月第一组的实力。”
“宫堂主，组长一职责任重大，有人比我更适合……”
“月郧之子——”她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径自沉声吟出这四个字。
吹开杯中茶叶，呷了口茶水，宫柔越过杯沿紧盯着阿叶的眼。这双半搭着眼皮、已经不那么明亮的眼眸总是只在必要的时候才射出这般威严的光，她的目力足以迫使这十六岁的少年单膝跪下，逼他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殒月之力……”
“黄泉之心。”
“誓不负君！”
宫柔满意地笑了笑：“很好。阿叶，阿晏，你们俩先出去吧。”
“是。”
待二人离开，宫柔的视线落在了剩下的两个孩子身上。
男孩虽然努力维持冷静，但浑身上下的紧绷却泄露了他的紧张和戒备。而那女孩……在阿叶离开后好歹是睁开眼睛了。
“丫头，你过来。”宫柔向女孩招招手，她脸上慈祥的笑让站在一旁的少女不寒而栗：长这么大，还从未见奶奶这样笑过，这孩子……前途堪忧……
女孩乖乖走到老人面前，听她和蔼地问道：“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她点点头：“爷爷让我听哥哥的话，乖乖在这等他。”
“是么？”宫柔摸摸女孩的头，顺手将她耳畔的长发缕到颈后。女孩颈背相接处，原本被长发掩盖的一抹细长的红色胎记出现在眼前。
这就是诅咒的印记？
“爷爷说，那是天使送我来这个世界的时候，不小心落下的羽毛。”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女孩突然出声解释道。
“嗯，是羽毛的形状……”宫柔附和道。那臭老头子还挺会哄小孩的……
宫柔转向另一个孩子：“你呢，愿意留下来吗？”
男孩见她没有伤害女孩，鼓起勇气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呵，小小年纪想法还挺多……宫柔勾唇浅笑着回答：“这是雇佣兵集团月郧旗下的新月部，杀人不眨眼的恶棍们聚集的地方。如何？要是不愿留下就送你回家。”
“我要留下。”男孩立刻答道。
“哦，这么快就下决定了？”这是直觉还是运气呢？
他直视着老人的双眼，认真道：“世人皆知，当年月郧奉命清剿叛贼全族，连老人小孩都没有放过，又怎么会送我回去呢？恐怕我若不答应，只会立刻被杀吧？而且……”他神情微黯，咬牙切齿道：“那个地方不是我的家，要我回去还不如去死！”
宫柔眨了眨眼：“原来如此。”臭老头子要他的原因她有些明白了。
“既然你们都愿意留下……丫头，刚才阿叶念的誓词你还记得吗？”
“记得。”女孩乖巧答道：“月郧之子，殒月之力，黄泉之心，誓不负君。”
“嗯，一个字都没有错。小子，你也跟着念一遍。”
男孩一边惊讶着女孩竟在昏昏欲睡时，分毫不差地记住了这十六个字，一边依言重复道：“月郧之子，殒月之力，黄泉之心，誓不负君。”
宫柔收起笑容，威严地注视着两人，扬声道：“好，现在你们都是我新月的人了。记住你们的誓言，只要你不负月郧，月郧便不会弃你！”
男孩心头一热，望着老人的双眸顿时发出灼灼光彩。女孩虽不像男孩那般心潮澎湃，却也两眼一瞬不眨地凝视着她。
“从今以后，你们要抛弃家世、姓名还有从前的一切，从头开始。丫头，今后你就叫做羽了。小子，你就叫翔吧。”她转向身边的少女：“静儿，告诉阿叶，他们作为风组的后备组员，今后就归他管了！”
“是！”
刚刚归来的两个少年坐在古屋前的石梯上，并肩看那血色残阳缓缓隐入山崖之后。
“风组曾是新月第一的事，我都快忘了。”郁晏双手在后撑着身体，伸直了腿，喃喃道。
“是啊，明明才过去六年，却感觉像上辈子的事……”阿叶盯着天边流云，埋藏在脑中的记忆开始苏醒。他轻声问：“你说……要是他看见现在的风组，会后悔吗？”
云朵上沾染的红霞渐渐褪去，在稀稀落落的房屋之上，比山崖的顶端更加高远的地方，不知何时一弯新月已悄悄绽开笑颜。
脚步声从后传来，代替郁晏回应了他。
一回头，少女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向他们走来。踏出古屋的大门，她那始终不苟言笑的脸终于露出笑容：“风组组长白叶，宫静奉命带风组后备组员翔和羽向您报道！”
轻风夹杂着树木的淡淡香气袭来。阿叶站在石阶上，看着恋人温柔的脸庞，恍如回到了当年完成任务归来的时刻。似乎下一刻，一只炙热的手掌便会拍上他的肩，告诉他下一步应该迈向何方。
一只手带着与记忆中不同的温度搭在了他的肩上。郁晏的嗓音含着前所未有的释然从身后传来：“这已经不是属于他的风组了，组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