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乐喧天,礼花曳空,鼻息间满是弥散的栀子花香。
红修搀扶着我,凤冠盖巾压的我有些直不起脖颈,目光低垂,凤纹织锦喜靴一步一步踩在铺满行路的大红绸缎。
红色珠帘摇曳,我安静坐在鸾轿之中,轿帘印出点点银晖,天已是渐渐亮了。
红绡华幔,翠羽宝盖,漫天碎花,十里红妆,八百人的迎亲队伍逶迤如长龙,浩浩荡荡从左相府直达皇宫内城。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人喧马嘶音此起彼伏。隔着轿衣,还是能感觉到外面的热闹气氛。皇帝大婚,想必整个京师都已是万人空巷。
皇宫正殿,我任由喜娘扶着,在礼官赞礼声中盈盈下跪,从盖巾下面,隐隐看见了他的脚尖。
他就在我的面前不足尺的地方,那么近,当初第一次见面我错握了他的手,而如今再相遇却是和他一起俯拜天地。命运兜转轮回,总是这么出乎意料。
三跪、九叩首、六升拜,皇家礼仪万不可稍废。凤冠礼服加上一袭盖巾,我被紧紧束住,半点动弹不得。
浑浑噩噩的行完各项礼仪,进入洞房之时,天已入夜。
皇宫寝宫的凤榻,比起自己房中那张小床,精致奢华的太多。一针一线,一丝一棉,都是平常人无法企及的奢求。我安静坐在其上,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纤细手指躲在袖中紧紧绞在一起。
再过一会,将是我一生最忐忑的时刻。
整整折腾一天,身体有些乏,一小宫女跪在面前递上点心,本不觉得饿,还是伸手取出一块才让她退下。
喜娘宫女祈福半晌,直说的我有些烦了才悻悻退去,一时之间,诺大的寝殿中只剩下我一人。
香案烛台上的龙凤喜烛兀自烧着,毕毕剥剥的添着声响。
这就是我的洞房花烛,和一个最不愿亲近的人的开始。
不知什么时候,门外传来渐近脚步声。
我心里一紧,门便被推开了。
红袖走到我身边低语一声“小姐”,搀扶着我跪下。
隔着盖巾,不知道发生什么,只能跟着红袖跪在地上。
可没有传来平身、免礼的话,一声尖锐的嗓音回荡在寝殿内,“皇上口谕,近来国务繁重,临时又奏来些军政要务,皇妃今晚早些歇了吧。”
脑中一刹那的空白。
片刻后,我渐渐回过神来。
他在传旨,当今圣上,在大婚之夜,因为一时政务,就将我一个人丢在洞房之中。
我尚且做足了准备,怕有一份错误有损他皇家脸面,他却又做了什么?他甚至没来看我一眼,什么样的紧要政务急在这一时片刻?又是多少积压的奏折,让他整个大婚之夜不能到洞房一刻?
他还是他,一点没有变,当初在廷宴上不顾深思当众对我大声呵斥;如今只派一名身边太监传句话就把我一人丢在洞房空度良宵。
我不在乎他是否和我洞房,也不在乎他日后又会如何待我。
就算我嫁入皇族是父亲向皇家的示弱,是用婚姻与皇族攀亲,可我绝不能容忍他如此侮辱我,侮辱我的一家。
周边喜娘宫女跪成一片,大概也从未想过情况如此。
我起身站立起来,猛一活动,顿时觉得有些头晕。
红袖急忙来扶我,我伸手拂开她。
我扬手扯下盖巾,顿时眼前一片光亮。
“皇妃不可。”身边侍女奴婢齐身惊呼。
门侧年岁大些的喜娘颤颤巍巍跪行向前,伏地低声劝道:“皇妃不可,大婚行礼尚未完成,万万不可取下盖巾。”
我突然想笑,却笑不出声。
还有什么大婚行礼?新婚夫君不入洞房,留我一人空守,这还有什么礼仪典制可言吗?
“红袖。”我伸出手,声音里透出自己都没想到的冰凉。
红袖闻后近到身边,扶上我有些发凉的手掌。
“既然陛下秉烛处理政务,自然该去看看。前面带路!”我已不是当年的小孩,绝不会再容忍这样的欺辱。
前来传谕的太监噤若寒蝉,跪在地上求道:“请皇妃恕罪,陛下旨意是要娘娘在宫中休息。”
我心里满是愤懑,一个随侍太监也敢如此,“大胆!本宫如何做还需要你来教吗?”
小太监不敢再多言,急忙退出,在外面准备宫灯。
我走出寝殿,夜风冷簌簌吹在身上。
从皇妃寝殿到皇帝书房,宫人在前面引路,灯火一寸寸照亮玉石路面。我身着喜装走在上面,怕是在天下也不会有人这么做。
当初宣旨的太监总管侍立在门外,见我近前,急忙伏地行礼。
“皇妃有礼。”
我冷冷问道:“陛下可在里面。”
“回皇妃话,皇上尚在批改奏章,还请皇妃早回寝殿休息。”
都到如此地步,又怎么指望我老实回去。
“开门,我要面见陛下。”
“这……”他伏在地上,不知所措。
我上前一步:“打开。”
左右太监没法阻拦,只好打开殿门。
我跨进殿内,身后殿门重重关上。
殿中没有侍奉太监,烛火也不多,光线昏聩,只在珍珠帘幕的殿侧点了几盏小灯。
殿侧的龙案上,各色奏章文谍交错堆叠,他就躲在堆积如小山的奏章后,还没有脱下喜袍,大红皇袍遍绣五爪飞龙蟠纹,鎏金皇冠束发,龙首金簪别冠,冠上玄珠晶莹璀璨。
他漠然抬眸,目光在一瞬间交接,那副面容,我曾经日日夜夜思念,但那个眼神,却不是他。
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冰冷的没有一点温度。距上次在云征哥哥王府见他一面,已有三年。三年时间,他似乎一点没变。
我凝神看着他,一时恍惚,仿佛云征哥哥就在我的面前。
他也看着我,一言不发,目光纠结在不足五步的距离中。
“臣妾参见陛下。”我屈膝跪下,俯首行礼。
他神色不变,淡淡道:“皇妃有何事?”
何事?大婚之夜一道口谕,一个太监将新婚皇妃一人留在新房,如今只是道一声何事吗?
“夜已深了,还请陛下早些回宫歇息。”我劝着他,试探着他的坚决。
“朕…还有些奏章要看,皇妃就先回吧。”
果然如此,就算是我亲自来到他的面前,他也没有丝毫迟疑与改变。
我迎着他的目光,直直起身。
这位自幼众星捧月的贵族公子,到底是没有半分呵护体谅之心的。
“喜娘说盖巾需由陛下亲自摘下才算成礼,”我抬手将盖巾掷到他的面前:“陛下国事要紧,臣妾就不劳圣驾了。”
他就那样静静看着,什么也没做,默然容许了我的放肆,从我闯进殿门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容下了我的失礼。当年廷宴上,他看不惯年幼的我人前逾规,至少在那时还会劝阻;而在今晚,他却一个字都不多言,不是出于惭愧,便是完全无视我了。本该洞房的时候以政务为托辞,又怎么会羞愧呢?我不再看他,在来前,我本以为会在他面前大闹一番,可我终究没有,他的模样,让我时刻想到了云征哥哥,每念到此,心中一阵绞痛。
我转身走向殿外,在殿门前停住,回首看他道:“陛下政务缠身,臣妾这寝殿,陛下不方便来,那以后也不用来了。”
既然不愿多见,那不如就此做个了断。
我走出殿外,身后殿中烛光透过窗纸将影子映在地上,孑然一人,身边再也不会有父母庇佑,也没有兄嫂安慰,孑然一人,伴着着满目诺大宫殿的巍峨辉煌。
夜里的风,到底凛冽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