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把他一个人丢在城外,已经有段时间没看到燕子煜了。
如果当时不把心意吐露,也许还是会像以前一样。
我确信我看到他了,在前去堂庙的路上,他的身影躲在廊后一闪而过。
也许他比我更清楚,过了今日,以后再见面就很难了。
婚期既定,再做什么也都是徒劳了。
“凡国大事,治世以文,戡乱以武。大楚英公瓆拓土半壁,屡立奇功,更不辞辛劳,辅国昌运;英公之女萱,秀毓名门,贤良淑德,柔嘉淑顺,风姿雅悦,甚得人心;今特御赐凤簪,命择吉日完笄礼,以安英公拳拳爱女之心。钦此。”
我的笄礼日期是皇帝下旨钦定的,并不像其他女儿一样再等到来年三月。
女儿家举办的及笄礼,是向天下宣布将要出阁了。
宣旨日期是在恒凌王走后没几天。
恒凌王在出京守陵前再次到府拜别父亲,显然这次要比上次匆忙太多,我终究没能向他当面致谢。
在他走后不久,我带着红袖去向父母请安。
那一日,夏阳格外耀眼。
从回廊前穿过,临近堂门前,竟隐约听到了母亲的啜泣之声。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
我不由伸手握住了红袖的手,她指掌微凉,显然,这个小女儿也被吓到了。
我走近正堂门口,哐啷一声裂响,江左官窑玉贡瓶摔得粉碎,碎片淅沥溅到足前。
红袖一个趔趄,直接跪倒在地,我差点被她拽到,可紧握的手没有松开,我怔怔转过头看她,她也面色苍白看向我,在她清澈眸中却映出我的脸色更加惨然。
父母双亲显然没有发现站在门侧的我们,仍激烈争吵着什么。
厅堂里下人早已遣散,只剩下清姐姐一人侍立在侧。
母亲失去了以往的行止有矩,她浑身颤抖着,扬手指向父亲:“枉你戎马一生,现在居然要靠女儿来保住你的地位了吗?”
父亲坐在堂中正椅上,额边鬓发映出些许银光:“你也是世家出身,要知道这是关系天下的事,不是我家一门的事。”
母亲抚上胸口,声音嘶哑哭道:“说什么天下事?我只是一个母亲,天下为父母者,还有比自己子女更心痛的吗?现在天下已经平定了,还有什么能勉强你的?”
“天下已经不是原来的天下了。”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分外苍凉,“自从先帝驾崩之后,前朝旧臣纷纷积蓄势力,朝廷局势暗波涌动,我虽贵为丞相,可终究只是一朝降臣,现在无所作为,迟早成为众矢之的。”
“那你就用自己的女儿联姻?你那一朝旧将全都死绝了吗?”母亲不顾仪态,声嘶力竭地大声斥问。
父亲一时沉默,沉默。
母亲没再逼问,诺大厅堂只剩母亲的抽泣声,瞬间变得有些空荡。
“天下事可不是靠战争就能解决的,前梁武帝又怎么样?到最后还不是兵败身亡?除了生灵涂炭又留下了什么?”父亲声音陡然沧桑。
梁武帝,我心里陡然一颤,一个杀人恶魔般的形象陡然在心里升起。
一个很多年前的嗜血杀人帝王,弑帝夺位的乱臣贼子,与父亲在江宁对峙三年的领军大将,现在不管市井宫闱,提到他全部是噤若寒蝉,虽然他早已死去多年,而且是兵败自刎,可任凭岁月洗涤,他还是很多人心中抹不去的梦魇。
即使他是兵败,但没有人否认,他是当之无愧的战神,前朝卫国与前梁国划黄河为界,每到隆冬,梁国士兵便凿碎河冰,严防卫国进军攻打;可等到他即位为帝,每到隆冬,却换成了卫国士兵凿碎河冰严防前梁士兵了。
是啊,就是这么一个天生的将帅,统领最精锐的军队,到最后不也是落得尸骨无存吗?
母亲难以平复自己的情绪,她直直看向父亲,用最后的力气从嘴里挤出一句话:“你若把萱儿送进宫,怎么向我姐姐交代?”
“住口!”父亲一声震怒,手里握着的茶盏拍在桌上,那一盏青花蟠龙茶杯霎时竟被震的粉碎。“盈儿的事,还轮不到你插嘴。“
母亲再也没有了多说一句的力气,跌在座上长长抽泣。
“父亲没有办法。”哥哥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听不出里面的关心,这时只觉得平静如冰。
“萱儿你…”父母听到声音看向门口,赫然发现我已站在门口。
清姐姐连忙上前从怀里牵出手帕迎上我的脸颊,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泪流满面。
我轻轻拂开清姐姐,怔怔看向父亲:“是父亲要我进宫吗?”
清姐姐想着安慰我:“丞相大人他……”
“不,清姐姐,我想听父亲亲口说…”
父亲垂下眼帘,默然点了点头。
“嫁给燕云晟是吗?”我咬住下唇,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泪水。
所有人沉默不语。
我掩住自己的悲伤,轻轻喃道:“好。”
我转身离开厅堂,将他们的唤声撇在身后。
茫然走在廊上,精神一下陷入恍惚,耳边重复想起父母的话,一道锐痛,到了心底,泅开化作沉郁的钝痛。
联姻,进宫,,嫁人吗?嫁给谁?燕云晟?
为什么是他?
天下男子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嫁给一个我最恨的人?为什么偏偏嫁给一个害死云征哥哥的凶手?
我失身走进房间,这一次我没锁房门,那一道小小的房锁,从始至终,除了云征哥哥外,谁也不会被它阻挡在外。
我侧首躺在榻上,死死咬住被衾压住自己的声音,任凭泪水夺眶而出。
自知云征哥哥为国捐躯之后,我会像其他所有待嫁闺中的女子一样,嫁与一素未谋面的男子,然后相夫教子,终老一生。
可是没有想过,这一天来的这么早,或许并不算早了,女儿家到了及笄年纪,又有什么奢求的?只是心里始终不忍,仿佛云征哥哥还未离去,他就在世间某个地方,有一天还是会鲜衣怒马地来接我。思绪乱的厉害,任由着往事云烟在脑海中飘过。云征哥哥当时留的锦盒一直被珍藏在卧枕旁,这么久来,只有它静静陪着我度过一个个寒冷黑夜。
哥哥、和母亲都来到我房间却都没有打扰我,她们都知道,这一次既成事实,只有让我自己坦然接受。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房间内光线暗淡下去,太阳西斜了,给房间内所有东西蒙上了一层余晖。
身后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直接坐在床边,抬手抚上我的肩膀,父亲的手掌一如既往的宽阔温暖。
“婉婉……”父亲声音恢复了往日浑厚,让人听上去只觉心安。
这么久来,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叫我,家中向来只有哥哥和清姐姐叫我婉婉的。
“你不愿嫁,爹就带你回江东。”
“我若嫁了,对父亲是件好事吗?”
“至少,对天下人是件好事。”他顿顿道,“爹是降将,当初凭借先帝才做到位极人臣,如今先帝不在,爹明面风光,实则势单力孤,难以平衡朝中势力。若朝中有人起了异心,趁机为乱,只怕天下会再陷于战火……”
我静静听他说着,父亲第一次自顾说这么多,无非是在劝我答应。
我侧过身直起身子,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泪痕,看向父亲和外室的所有人。
“好,我嫁。”